庵藏不露是長平公主在《帝女花》的權宜之計,死心眼的周世顯踏破皮靴覓芳蹤,驀然撞破,怎肯罷休,叩門一問,長平公主再無寧日。周世顯貌似愚戇,其實滿腦子鬼主意,周鍾與清帝就給他遊說得貼貼服服,棋逢長平公主這個敵手,倒要落足精神,招數就包括突襲(出其不意呼喚徽妮) 、旁敲側擊(細說先帝崇禎慘事)、指桑喻槐(金童玉女指自己指公主)、相提並論(拿自己與破鏡重圓的秦駙馬比較),長平公主到底聰慧,見招拆招,媲美龍鳳鬥智。周世顯步步進逼,看到緊張處我們也代入長平公主,躲到牆角喘不過氣,長平公主始終倔強,氣氛像鼓脹的風帆,直到周世顯拔出匕首戳破,長平公主才洩氣地喚一聲駙馬爺。只為情痴,周世顯可以理直氣壯。編劇到了《帝女花》,唐滌生已經爐火純青,咄咄逼人的歌詞譜上古曲〈秋江哭別〉,一鼓作氣從〈庵遇〉唱到〈相認〉,得心應手。因為先前在《火網梵宮十四年》早有預謀,李憶中了狀元懶做官,寧願微服在民間訪尋魚玄機,就替周世顯做好「熱身運動」,一如長平公主,魚玄機在道觀裏乍見李憶,矢口拒認,卻是傷心人別有懷抱。國破家亡,長平公主認為倘若再嚐愛情甘露,心頭興起倖存者的內疚,魚玄機與李憶之間卻完全擦不出火花,楊枝淨水灑到溫璋身上。
唐滌生在《火網梵宮十四年》來一個大突破,罔顧可能會被戲迷擲臭雞蛋的危機,結尾就是不肯讓李憶(任劍輝 飾)贏得美人歸,亂點鴛鴦譜,把魚玄機(芳艷芬 飾)許配給溫璋(麥炳榮 飾),唐滌生倒會用艷曲醉周郎,煞科一場,先後用〈流水行雲〉、(雙星恨〉、(禪院鐘聲〉幾首小曲賄賂觀眾,觀眾聽得迷迷惘惘,任他擺佈,過後回想,依然為他奇峰突出激賞。女詩人面對風流倜儻的新科狀元坐懷不亂勤唸阿彌陀佛,重逢剛從監獄釋放已經在神檯偷食的牛脾氣壞男孩,甘墮紅塵喜喚璋哥,唐滌生點出情之為物,不是四書五經可以教到老。
《火網梵宮十四年》電影本事
(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典藏,自 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典藏網)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兩句,出自魚玄機的《贈鄰女 / 寄李億員外》,就是「難得」兩字,驅使八十後我追隨伴侶在北美四處漂泊,年湮代遠,《火網梵宮十四年》的電影版固然完全沒有觸碰,人不在香港,更難有玄機見證新劇團演繹這齣戲。母親在世時,每年倒回港探望她兩次,千禧年剛過,訂購機票後,瀏覽網上的粵劇節目,得悉有一團好戲的大老倌會在我回港第一晚登場表演《火網梵宮十四年》,可以想像我的興奮,甫下飛機便去購票,不管時差與舟車勞頓,吃過晚飯,牽著母親的手,只嫌她走得不夠快。入場後翻宣傳單張,發覺文武生與小生的戲份對調,小姐與侍婢的角色都由兩位正印花旦擔綱,乾坤倒轉令我困惑,文武生的戲份極少,第一場和第四場完全缺席,第二場與第三場曇花一現,戲肉原來在名喚「情挑」的第五場,幕啟,正印花旦在屏風後更衣,穿著薄如蟬翼的內衣出場扮演侍婢綠翹,見飾演溫璋的文武生登台,雙臂像蓮耦勾到他的頸項,聽見觀眾席淫雨霏霏的笑聲,索性坐到文武生的膝上,打情罵俏的場面佔據大半小時,再無時間表演接下來的〈挑燈送玉人〉,當今的粵劇已濃縮到不足三小時,文武生與花旦胡混過後,結局的〈庵堂重遇〉只剩得十五分鐘,另一花旦上台唱過主題曲後,草草拔刀謝民愛,舞台打烊,我瞠目結舌,幾乎心臟病發。粵劇承傳到今天,當然可以更新,也要講究品味,放棄堅貞愛情,寧願賣弄風情,似乎有點捨本逐末,小生取名溫璋,也算諷刺,我隱隱聽見唐滌生在泉下高呼一聲:「混帳!」唐滌生把李員外的大名從載金城的「億」改為長相思的「憶」,更見情長。兩個月前有心人在YouTube下載了任劍輝芳艷芬電影版,分十段播放,最後一段贏得最多讚賞,可見大部份觀眾的眼睛還未被風情蒙蔽。
不敢向google垂詢《火網梵宮十四年》的下落,怕是「篤眼篤鼻」的1992年版本,重慾潮輕情誼,相信就是當今部分粵劇團捧讀的「《聖經》」,這些年來,我翻來覆去細聽是友人轉戰巴黎前托孤的盒裝電影原聲帶,聊勝於無。最近手癢癢又在搜索器打出七個字,驀然現出兩年前在澳門演出的六幕長劇,由任丹楓與黃森娥領銜,忙參拜,點擊後滑鼠自動溜到末段的三十六分鐘,居然看到好戲,不只三段小曲悅耳,還奉送一段反線二黃,原來的「芳腔」音色圓潤,鼻音更強調感情跌宕,遇上適當場合,唐滌生總親手為她剪裁這段唱曲,讓她大展風華,黃森娥是接班人,也沒有令觀眾失望。澳門劇團不免隨俗,保留〈情挑〉一段,幸好適可而止,依然沒有時間傳遞〈挑燈送玉人〉,以致在尾場李憶提到「送子觀音」和「送嬌過小橋」,不明就裡的觀眾可能以為他胡言亂語,也感染不到壓抑的情潮經過歲月衝擊的辛酸,然而比起一些劇團把拋媚眼奉為無價寶,澳門的劇團始終是難得有心人。
澳門心悅軒文化藝術協會主辦《火網梵宮十四年》(2023年)
(演出海報,自 澳門日報)
劇作家當然有天花亂墜的自由,《火網梵宮十四年》裏,魚玄機不愛李憶而取溫璋,翻查《全唐詩》,魚玄機實在是李億的姬妾,原配「妒不能容」,李億只好把魚玄機遣散到咸宜觀入道。唐滌生安排綠翹色誘溫璋,從溫柔鄉夢醒,溫璋怒殺綠翹,根據《唐才子傳》記載,打入梵宮後,魚玄機帶髮修行,終日與名士酬唱,難得的有心娘是綠翹,不堪別人奪愛,笞殺收場,行兇的其實是魚玄機,青天大老爺是溫璋。如果用揭破醜聞的口吻傳播魚玄機的罪行,容易用「荒唐」兩根釘就蓋棺論定,現實生活裏,她身落風塵十四年,琵琶彈斷幾多弦,紅毯唱到青衫淚,又豈容我們這些局外人輕易出言評價?如果粵劇團想要創新,大可以在這方面動腦筋,做點考究工夫,還原歷史一個真面目。近來納粹幽魂重現,美其名要國家強盛,實際上想用大言不慚掩飾內心對弱勢族群的恐懼與憎恨,卻一次又一次贏得最高榮譽獎,我們正視雙性戀者的心理桎梏,是對同志酷兒輕輕的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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