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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場組得獎作品
初看節目名稱《雪落下的聲音》,我和一些朋友一樣,誤以為是劇集《延禧攻略》同名片尾曲之衍生作品。後來才知道,這是三位城市當代舞蹈團的舞者重聚之作。舞者喬楊、羅凡、麥卓鴻先後活躍於舞團,三位處於不同人生階段的舞者從未同一時間於舞團內相逢,卻在離開後以此作品重逢,在編舞桑吉加的帶領下,在今年(2024年)七月份上演一場有關生命、歲月與情感的的故事。
舞蹈由一段三人舞掀開序幕,由兩位男舞者羅凡、麥卓鴻托着女舞者喬楊開始,喬楊身材高挑、一頭短髮,三人共穿一身黑,乍看竟像三個男孩在台上起舞,配合中性的編舞動作,三人舞段落有別於一般描述的三角關係情感,交接之間,沒有強調男女舞者間的角力和追逐,而是聚焦於合作與交融。三人的肢體動作十分流動,在一些細微的停頓處,或在轉換動作的間隙,無論是情感,還是身體的動力都仍然延續,不止息地流淌在音樂之上,不難令人聯想到雪的初始型態——流動的水。
然而,細看會發現三位舞者的身體質感明顯不同,三十歲的麥卓鴻處於「當跳之年」,舞蹈力量感十足,爆發力強,在三人舞中常做托舉的主要發力者;四十歲的羅凡有一定的歲月沉澱,肢體的表達相較麥卓鴻內斂但多了份成熟,對於舞蹈動作的處理也更為柔和、細膩,地板動作在三人中尤其流暢;六十歲的喬楊歷盡千帆,體力也許比不上年輕舞者,但是強大的核心力量使她的舞步依舊輕盈,無論是被托舉、踢腿、旋轉等動作,她依然能夠輕鬆地完成,可見功底之紮實。除了身體質感不同以外,三位舞者由於年齡差距,力量也相對不一,可編舞並沒有刻意隱去這一點而追求視覺上的極致和諧,這一點令我詫異。但是在觀後回想,舞蹈上「和而不同」反而更符合作品主題,這本就是一場三代舞者的對話、交流與碰撞,既是舞者對自身舞蹈生涯的回顧,也是向觀眾展現每個年齡的舞蹈身影,若要故意追求一般的統一,倒也不符場刊所說的:「生命多變的本質」,也失去了三位舞者在當下聚首的意義。
若說開首的三人舞像水,緊接的男子雙人舞就像凝結中的雪,也符合兩人的年紀,正值壯年,在舞蹈藝術上也開始「凝成」自己的風格與感悟。兩人坐在舞台左下方的椅子上,配合着混合水滴聲與重拍電子樂,重複着一系列的動作——伸出手腳、跌在地上、爬起來⋯⋯大量重複的動作如在生命中掙扎求存,也讓人聯想到凝結的過程,水點在冰晶中不停碰撞、聚集,最後以兩人雙雙掉在地上作結,沖脫束縛,也完成凝結。儘管動作重複,但是情緒不斷往上疊加,昏暗的燈光使觀眾完全聚焦於兩人身上,配合節奏感強、激昂澎湃的電子音樂與逐漸密集的水滴聲,襯托出兩位男舞者在重複動作中蘊含的力量,觀賞性甚高。在羅凡與麥卓鴻剛強舞姿之後,喬楊從舞台後方款款出現,開始她的獨舞,電子配樂在此段變得空靈、遼闊,舞台的燈重新調亮,映照一片純白的舞台,她彷彿從一片雪地中走來,以舞蹈回顧至今的職業生涯,舞步溫柔,喬楊的重心較高,加上體型修長,手腳擺放的位置也十分標準,因此在舞動時,竟有幾分芭蕾舞的優雅,也像雪花般輕柔。舞步帶領觀眾回溯喬楊這一路的回憶,她在獨舞裏的「柔」不代表「弱」,天下之至柔,反而更為持久、綿長,也蘊含無窮的力量,如舞蹈也如人生。她跳起上來,整段獨舞絲毫不費力,讓我再次為她的專業驚嘆不已。三人舞、男雙人舞、女獨舞剛柔並濟的編排恰當,既在合作中展現了三位各自的能力,也展現了年齡、性別的各種舞蹈魅力,並點題雪之型態,因此《雪落下的聲音》上半部分的舞蹈完成度很高。
然而,下半部分多媒體、人工智能的運用卻使作品風格稍微割裂,其運用也不盡人意。在下半部分,其中一幕是喬楊在幕後跳舞,幕上投影一些黑色的,如水墨般的花紋在她身上纏繞,兩者交纏在一起,試圖作出互相映照的效果。可是,對我而言,投影反而干擾了我欣賞舞蹈的目光,也找不到投影與舞者、舞蹈之間的關係,科技與舞蹈在這個段落無法好好融合。此外,在演出結束之後,螢幕上投影出明顯由人工智能(AI)生成的片段。片段中,三位舞者的樣貌和身型都變成了小孩子,三個人高興地打雪仗,可是由於如今科技所限,片段的流暢度依然不高,而且不夠真實,看久了甚至覺得恐怖,有些「恐怖谷效應」,若不是戲劇構作在演後座談解釋AI短片跟編舞桑吉加的創作源起有關,我也無法單靠舞蹈內容和場刊的資訊理解影片的存在意義。
因此,我進而思考科技與舞蹈的融合,和使用科技的必要。我十分認同,在科技日新月異的今天,藝術創作和科技不應走到相互的對立面,而應是想辦法融合和找到平衡,碰撞出更多的可能性。但是,《雪落下的聲音》所突出的是三位舞者和編舞之間,舞蹈生命的對話、反思和回顧,是一次十分個人的表演。在這樣一個十分原始、私人、沒有宏大命題的表演,加入這些科技元素,是否一個正確的選擇?有否擾亂了主題本身的秩序?私以為,舞蹈較其他的劇場作品的獨特之處,是單靠肢體語言表達所思所想,人類的肢體無法說謊,也沒有完全靜止的狀態,是一種持續流動的,有機的存在,在肢體加上舞動和舞蹈,已形成一套完整的系統,難以被外物打破並進行融合,除非所選的道具與表達本身有十分緊密的聯繫,否則容易顯得突兀。尤其AI 影片或投影動畫本身並非有許多詮釋空間的「死物」,他們本身已被創作者賦予了意義,在《雪落下的聲音》中又無法讓觀眾輕易覺得他們和舞蹈主旨趨同,因而令觀眾空有眼花瞭亂之感,無法達到錦上添花的效果。
不過,《雪落下的聲音》也有借助外物而令舞蹈更有張力的場面,如下半部分麥卓鴻獨舞使用乳膠床墊為道具的部份,他與床墊的角力,圍繞床墊的邊沿然後借助床墊進行彈跳動作,無一不發揮他的爆發力與他身為年輕男舞者的野性、剛強,如同狂烈的暴雪。其後床墊成為了三人的搖搖板,三位舞者在上滾動、行走,喬楊在兩位男舞者的幫助下,在失衡狀態中又找到平衡,彷彿回到了舞蹈的基本步,也是映照人生的基調——尋找自己的重心、失衡,又再重拾。更能延伸出令人感動的意味——兩位後輩作為堅實的後盾,扶持前輩完成表演。在表演的尾聲,喬楊坐在舞台左下方的椅子,一盞射燈淡淡照着她,背對觀眾,她凝視兩位在床墊上繼續起舞的羅凡和麥卓鴻,在床墊邊沿旋轉、跌下,再站起。前輩後退成觀眾,後進上前挑大樑,此畫面有着強烈的傳承意味,令人感動。喬楊、羅凡、麥卓鴻三位舞者,加上編舞桑吉加,四人都身處人生不同的十年,各有對舞蹈的理解與熱誠,《雪落下的聲音》將他們匯聚,也彰顯了舞蹈在不同年齡的美。
也許雪落無聲,但在某個十年驀然回首,無聲處早已累積起白茫茫一片,皚皚白雪最後消融,化作水滋養大地。如同年月悄然流過,舞者偶爾停下腳步,驚覺雪地積存了閱歷和生命的厚度,對舞蹈的熱愛也如紛飛大雪,遇陽光化成水,化成雨,雖無聲,但不息。
(編按 : 原文是「藝評獎勵計劃2024 —大專組」計劃得獎作品,現不經編輯在本會網頁轉載,計劃詳情可參閱:https://www.hkadc.org.hk/tc/whats-on/events/arts-criticism-recognition-programme-2024-tertiary-students-results-relea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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