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已故劇評人黎鍵先生曾把一位全心守衛粵劇傳統的名伶形容為「悲劇英雄」。的確,面對無情的時代洪流,保存傳統表演藝術、維持戲曲演出規範,是一個崇高的理想,但所走的無疑也是一條孤獨、艱辛的道路。近年卻有人以票友身分,毅然踏上這條崎嶇小徑。名票鄭敏儀隨何家耀習藝多年,受到古腔、粵劇排場戲感召,她成立的「采泠薈」近年多次舉辦演出,重現不少幾乎絕跡舞台的古老劇目。與她緊密合作的還有名伶阮兆輝、李龍、廖國森。傳承粵劇的苦心孤詣,令人動容。
「采泠薈」於本年11月19日再次推出《采泠粵藝傳幫帶——小武折子戲精選》。主辦方的劇目安排頗有心思:〈四郎探母之坐宮〉、〈羅成寫書〉基本全古腔演唱,是傳統粵劇;〈黃鶴樓〉為上世紀的修編劇作,由前輩編劇家根據古本重新編撰,全白話演出,保留南派精華;〈十奏嚴嵩之鬧府、碎鸞輿〉(下稱〈鬧府、碎鸞輿〉)是流行劇目,後半「碎鸞輿」是當代撰曲家的作品;〈拜月記之搶傘〉是流行的文戲,作為調劑。整場表演可以說展現出粵劇發展的不同階段、面貌。演出者方面,有上述的前輩老倌,又有新秀吳國華、張肇倫,回應了節目名稱中的「傳幫帶」,以舊帶新,傳承藝術。其中,最令筆者注意的是〈羅成寫書〉、〈鬧府、碎鸞輿〉兩齣,以下將詳加討論,其餘數段折子戲則作簡述。
〈羅成寫書〉程式豐富 突顯情感更佳
〈羅成寫書〉講述初唐名將羅成,征討蘇定方。李元吉有意加害,在他戰罷回城時,閉門不納。羅成被拒城外,孤身苦戰,寫下血書,讓城樓上守衞的義子羅春,帶回長安申冤。有關本劇,觀眾比較熟釋的或許是任劍輝的粵劇歌唱電影《羅成叫關》;羅品超擅演本劇,有錄像流傳;林家聲名劇《龍鳳爭掛帥》末場也借用了此排場。
是次演出,新秀演員吳國華擔演羅成,先在內場唱二黃首板「星夜裏,殺敗了,羅仕信,羅仕信」,然後上場唱二黃走四門。「走四門」是粵劇傳統程式,表現將領行軍的情境。演員每唱兩句,就有鑼鼓身段走位。走完四個方位,總共要唱七至八句梆簧。由於唱段句數較多,如果唱功不佳,不懂得在唱腔旋律或語調情感上營造變化,很容易予人重複、沉悶之感。吳國華以武打見稱,唱不是專長,但這次唱來尚不過不失,能完成任務。然而,考慮到本劇故事背景,羅成乃受到李元吉逼害而出兵,此時苦戰回城。登場首句二黃慢板的曲詞就是:「西北風,吹得我,頭又昏來,眼又花,頭昏眼花,吹得我透甲心寒。」[1] 演員唱這段二黃,宜突出辛苦、悲涼、惶恐的感覺,配合故事和詞意,也為其後內容先作情感鋪墊。
顧名思義,這折戲的高潮是「寫書」。羅成回城,發現城門緊閉,得悉遭人陷害,於是寫書訴情。根據傳統演出法,羅成寫書時,以腿夾槍,單腳獨立,邊唱邊用翎子寫血書,其中還包括拔劍割袍、射箭上城樓等動作,對演員的腰腿功是一大考驗。在傳世演出錄像中,前輩名伶羅品超單腳十多分鐘,穩如泰山,令人嘆為觀止。然而現今演員訓練與過去不同,觀眾已絕少能夠看到這樣的表演。年前另一紅伶演羅成,開始時單腳寫書,然後就改為半跪,無疑減弱了這折戲的看點。新秀吳國華這晚寫書時把槍撐在地上,以腿繞槍,保持了抬腿獨立的形態,而相對省力,是一種變通處理,似較半跪為佳。據何家耀先生專欄所述,這種做法是其師公靚元亨所授,小孩子可以這樣做,年紀漸長後,父親何劍秋就不再讓他如此演出,要抬腿寫書。[2] 吳國華是一名努力練功的新秀演員,期望有朝一日可以有更正規的表現。
本劇寫書時的唱段安排也甚有特色。與一般傳統粵劇全場只唱梆子或二黃不同,「寫書」先唱二黃首板、霸腔二黃,然後改唱梆子,由慢板、芙蓉中板、七字清,唱至快中板。板式上越唱越快,顯示劇中人激忿、冤屈的心情。這段唱腔不是連續演唱,一氣呵成,而在中段停下,加入科介。例如霸腔二黃唱至「取出龍泉寶劍」就停下,加入「割白袍」的口白和鑼鼓動作,才續唱下去;芙蓉中板唱了兩句,就轉滾花唱「打我四十大棍」,叫相思,然後重起芙蓉中板,唱至「打我八十大棍」也有相似安排,再轉唱七字清。
這種把唱段拆解、中斷的安排,使唱、唸、做自然結合,觀眾也能注意演員的動作,值得現今新劇編寫、排演時借鏡。吳國華演這段戲不過不失,尚能完整交代曲詞科介。惟曲詞之中,包括被李元吉陷害的憤恨、視死如歸的壯烈,和交託義子羅春予秦瓊的蒼涼,情感非常豐富。演員如能著意表達這些心情,突顯人物的一腔憤懣,效果將會大大增加。通過表演感染觀眾,讓大家從中寄託、宣洩人生的憤激鬱悶,這折戲也就超越了技藝表演的層次,而達至心靈情感的境界。
〈十奏嚴嵩之鬧府、碎鸞輿〉文戲武做 盡顯名伶身價
〈十奏嚴嵩之鬧府、碎鸞輿〉是粵劇舞台上的流行劇目,是次由何偉凌、陳嘉鳴、廖國森三位資深老倌主演。《十奏嚴嵩》演明代清官海瑞故事,原本當屬末腳而非小武戲,京劇中馬連良就以老生應工演海瑞。但是次主辦方以此作為「小武折子戲」的劇目卻非文不對題,而正好說明了粵劇的一項特色。據記載,早期粵劇名伶靚少華、靚少佳曾演《十奏嚴嵩》,由靚少佳開始採取「文戲武做」的方式,在表演中融匯小武行當的「火氣」。[3] 其後任劍輝、麥炳榮等也大致沿用此路子演出。演出海瑞劇目正好展現了粵劇小武的不同面向,此行當不只演戰場名將或綠林英雄,也能演朝廷文官。
何偉凌是名伶何非凡的侄女,六十年代已經入行,先習花旦,後改演生角,曾擔任多個劇團的文武生、小生,惟近年減少演出。這次參與「采泠薈」演出,何氏關目靈動,唱腔流暢,塑造出鮮明人物形象,盡見多年功力。〈鬧府、碎鸞輿〉講述海瑞捉拿嚴世藩,其父嚴嵩和姊嚴貴妃先後登門要求釋放,海瑞不畏強權,斥退二人。數人唇槍舌劍,各不相讓,矛盾衝突強烈。海瑞的正氣凜然、嚴嵩和嚴貴妃的盛氣凌人,皆大有發揮空間。故本劇在舞台上歷演不衰,深受老倌以至業餘演出者歡迎。然而,海瑞的角色其實並不易演,他在身分上只是五品御史,與太師嚴嵩和嚴貴妃始終有上下尊卑之別。部分演出者在演本劇時,為追求戲劇效果,表現人物的剛猛特質,往往過於張揚,過猶不及。何偉凌這晚的表現卻能準確掌握尺度,值得欣賞。
何偉凌沒有把海瑞演得張牙舞爪,而是根據劇中人身分,時而謙恭退讓,時而劍拔弩張,起伏跌宕,符合情境。她面對嚴嵩、嚴貴妃兩人時謹慎小心,表面謙讓有禮,內裡堅定不移。直至被二人逼得無可後退,她才義正辭嚴,憤然責難。在整場演出中,她或似笑非笑、禮義周周,或眼神凌厲、正氣凜然,收放自如,演活了剛正不阿的清官海瑞。這種處理也是「文戲武做」的最佳注腳:既發揮出小武的「火氣」,又不失劇中人的文官身分。在斥責嚴嵩之後,她走回公案,以手揚起官袍下擺,唱腔飆高拉長,贏得全場掌聲,令人印象深刻。嚴嵩由資深武生演員廖國森飾演,身段動作美觀大氣,一代權奸的橫行霸道展露無遺。嚴嵩一角,在民間傳說中被描寫成江湖術士出身。廖氏演出時偶爾加插語氣詞,語氣上較粗野,攤手時大力擊掌,甚能突顯人物的鄙夫形象。他的狂妄強悍與何偉凌的剛柔並濟,相映成趣,大大加強戲劇效果。
「碎鸞輿」一段,平常如與「鬧府」合演,大多採用以口白較多的舞台版本,是次則用方文正撰曲的唱片版本,唱段較多。竊以為唱片版本較長,節奏不佳,且曲牌以至曲文內容與「鬧府」重疊,更沒有了舞台上最精彩的碎鳳冠、擲烏紗排場,單獨演出尚可,與鬧府合演則未佳。然而,何偉凌唱功出色,聲線動聽,感情投入,唱片版本頗能發揮她的長處。至於飾演嚴貴妃的陳嘉鳴,演技向來受大眾讚賞。她甫登場一段快中板,怒氣沖沖,咄咄逼人,已經充分展示人物情感。由於「碎鸞輿」發生於「鬧府」之後,前段已有嚴嵩與海瑞的衝突作為鋪墊,嚴貴妃登場時直接顯露壓逼感,符合劇情發展形勢。她下場之前的身段、眼神、表情也十分到位。粵劇行內有一句俗話:「唱多塞死做」,意指劇本唱段過多,會影響演員的演出空間,各種複雜情感、矛盾將難以開展。但在何偉凌、陳嘉鳴兩位老倌的演繹下,這折戲仍然戲味濃郁,高潮一浪接一浪,堪擊節稱賞。
〈搶傘〉、〈坐宮〉、〈黃鶴樓〉各有可觀 值得細味
何偉凌、陳嘉鳴還演出了〈搶傘〉,此折戲由譚青霜編劇,呂玉郎、林小群開山演出,按「戲改」時湘劇的版本改編。主辦方當希望以一折文戲,為「小武折子戲」專場作調劑。兩位演出自然流暢,節奏明快,表情語氣富有生活氣息,展現香港粵劇演出的風格,與開山演員異趣。何偉凌演蔣世隆,與之前的海瑞,氣質才性截然不同,讓人清晰感到是兩個人物。她沒有把書生蔣世隆塑造成一個完全單純木訥的角色,而在表情語氣之中,流露出他對瑞蘭的心意。 陳嘉鳴演含羞答答而敢於追求愛情的王瑞蘭,也十分出色。演員雖然年長,但在互動之間,充分表現少男少女的心理面貌,較年青演員更為到位。演至搶傘一段,何偉凌甫開傘,紙傘便已破損。遇到突發情況,兩位依然不慌不忙,甚至利用破傘打趣說笑,把舞台意外融入劇情之中,隨機應變,靈活變通,令人欣賞。
〈四郎探母〉是「大排場十八本」之一。鄭敏儀2019年於社交媒體說明,此劇劇本由馬來西亞已故名丑劉展飛所有,後流傳於陳金斗的後人。何家耀與她發掘、整理出〈坐宮〉一折,年前重新搬上舞台。[4] 是晚鄭敏儀與李龍再演此劇,唱唸以古腔中州話為主,鐵鏡公主由於是外族身分,偶有廣嗓口白。舞台上以中州話為中原人的語言,廣東人的母語粵語則代表少數民族語言,傳統劇的語言安排,主客之間,頗堪玩味。劇情唱至緊張之處,又有鐵鏡公主分心照料嬰兒的科諢,調劑氣氛情緒,值得借鏡。李龍氣度不凡,動作乾淨俐落,戲味逼人。他近年聲線狀態略遜,然而唱腔、氣息、發口良好,唱來富有韻味,又能表達人物情感,不減名角聲價。
〈黃鶴樓〉為傳統粵劇《二戲周瑜》的重頭戲,演周瑜誘騙劉備、趙雲至黃鶴樓,佈下重兵,逼使劉備歸還荊州。劇團是次演出的當為內地已故名編劇何建青的修編本,劇力萬鈞,文采斐然。劇中包含上下樓梯的身段動作,中段趙雲發現伏兵,鑼邊花登場闖席,介口安排類近〈甘露寺〉,其後周瑜、趙雲唇槍舌劍,針鋒相對。李龍素有「生趙雲」之稱,演此角可謂駕輕就熟,展現出人物的英勇豪邁、丹心一片。阮兆輝演周瑜亦得心應手,周瑜文韜武略,勢位驕矜,然而盛氣凌人,心胸狹窄,種種特質於阮氏舉手投足、眉梢眼角之間表露無遺。兩雄相遇,各擅勝場,旗鼓相當。廖國森的劉備、黃鈺華的魯肅也十分稱職。
香江粵劇史上的動人一筆
戲曲藝術發展至今,未來何去何從?從業員、專家學者、評論家、觀眾意見紛紜。有人認為要在劇作的思想主題上大加革新,回應現代價值;有人嘗試藉先進科技,以聲光電提供感官刺激,吸引觀眾;有人希望在戲曲的表現手法上推陳出新,改造鑼鼓、唱腔、身段。面對時代挑戰,「傳統」在戲曲的發展、延續、創新上到底有何價值?一屆屆的「采泠粵藝傳幫帶」,為這問題提供了答案。
首先,不少傳統劇目包含了超越時代的情感價值。思想或許會隨時代變化,但人性、人情卻是永恒不變的。如〈羅成寫書〉的「憤慨」,在任何時空也能夠觸動觀眾,引起共鳴。如何表現得宜,發掘出其中的情感人性,就是演員需要鑽研之處。其次,傳統劇作的人物塑造、演出法可供參考,〈鬧府、碎鸞輿〉中,海瑞的行動、態度,怎樣才最符合人物身分、性格、故事情景?通過這些經典劇作,演員和觀眾都可以思考學習。再者,傳統劇是戲曲表演程式的法帖範式,劇中的身段動作、唱腔設計、曲牌安排、舞台調度,在長久實踐中經過千錘百煉,符合大眾審美。傳統劇目包含的大量藝術表現手段,對於表現新的戲劇內容、思想也有重大意義。〈羅成寫書〉的身段唱腔、〈四郎探母之坐宮〉的語言運用和悲喜調劑、〈黃鶴樓〉的表演程式,都可以在不同新劇中靈活運用。
「采泠粵藝傳幫帶」的演出,沒有炫人耳目的投影燈光,沒有驚世駭俗的新穎故事,全憑演員的演藝功夫、對人物的理解演繹,打造出一場場精彩好戲。多年來,「采泠薈」以一次次演出,累積了一群忠實的支持者,親身體現出傳統粵劇的價值和魅力。沒有人能預計數十年後的粵劇舞台會面臨怎樣的變化,鄭敏儀以及阮兆輝、李龍這群人的崇高理想,最後能否開花結果,也是未知之數。但是在香江的粵劇演出史上,他們的不懈努力必定已經留下了動人的一筆。
[1] 這段二黃稱為「羅成腔」,為二黃專腔。《粵劇大辭典》指出:「此腔打破了【十字二黃】『三三四四』的傳統句格結構,在中間加上不規則的活動句:『西北風,吹得俺(三言),頭又昏來眼又花(七言),頭昏眼花、手提銀槍、透甲生寒(四言),戰了一晝一夜,叫俺怎樣行藏(六言)。』這樣接近長短句的格式,為後來發展了的【長句二黃】打下了基礎。此外中間、活動句的過門,一連用了四小段相同的旋律和節拍的(012353);所有短句的結束音都使用『3』音以遞進重疊的方式,加深對古戰場環境的刻畫;特別是加強對角色此時悲涼心情的宣泄,給人以深刻的印象。」《粵劇大辭典》編纂委員會編:《粵劇大辭典》(廣州:廣州出版社,2008年),頁429。
[2] 何家耀:〈從羅成寫書說起〉,《戲曲品味》(2024年),取自https://www.operapreview.com/index.php/網上雜誌/item/2309-從羅成寫書說起.html。
[3] 何建青:〈文戲武做的《十奏嚴嵩》〉,《紅船舊話》(澳門:澳門出版社,1993年),頁261。
[4] 鄭敏儀:〈四郎探母之坐宮〉,鄭敏儀Facebook(2019年),取自https://www.facebook.com/media/set/?vanity=100004298658106&set=a.15215407879991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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