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吃海洛英2.0》:劇場的權力關係流動與其可能性的展現
文︰李浩華 | 上載日期︰2024年12月31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主辦︰藝君子劇團
地點︰牛棚藝術村及牛棚藝術公園
日期︰2024/11/23 7:45pm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其他 »

【《蒲公英吃海洛英2.0》採訪手記】

 

近日,據稱名為「毒氣室」的組織於牛棚藝術村及藝術公園免費派發毒品。來自五湖四海的實習記者,連日來深入該地,貼身追訪相關人士。作為實習記者的一員,以下我將為各位讀者提供第一手報導--但並非「毒氣室」事件,而是我們的採訪過程。

 

是次採訪經歷了四個階段:一,自由搜查;二,焦點追訪;三,旁敲側擊;四,總結成果。開始之前,一百名實習記者齊集Gentleman Magazine總部。總部有點陰森,大木板與兩道像時裝表演的T字型天橋劃分出四大區,場內的螢幕循環播放著「毒氣室」的新聞報導。「Follow orders. Do the right things. Get the rewards.」天橋上的四名黑衣人大喊公司口號,他們是接下來帶領我們的主編,簡單介紹過雜誌社的背景、採訪目標和技巧、器材用法後,我們便開始自由行動,出發調查各個目標人物。

 

第一節:迷茫的自由

 

第一階段的搜查,對我來說是「迷茫」。採訪手冊上雖有記載目標人物的出沒地點,但抵達後卻未見其蹤影。遊蕩之際,我先後調查了製毒室及種有多株「英雄花」的中庭。耳機會因應不同位置,播放相關的錄音,內容暗示著「毒氣室」背後的理念。接著我陸續遇見四名目標人物:Uncle C、Mammy、Baby及Daddy。由於同事人數眾多,採訪過程往往只能有數位負責發問,但比起目標人物的答案,我認為令我收獲更豐富的反而是同事的發問。因為他們會根據在其他地方的線索(如Uncle C的飲酒小天地、Mammy的「毒氣室」),發問跟進問題,讓我這種「遊魂」同事也不致「零進度」。

 

每個採訪階段完結後,均會回到總部匯報資料。自由搜查後,我們分成四大組,分別由四位主編帶領,而我被編入Hydi組。匯報期間,各同事可分享調查所得,主編Hydi也會補充一些她得到的資訊,踴躍發言的同事還會獲得神秘獎賞。

 

第二節:「毒品」的思辨

 

Hydi組以Mammy為主要採訪對象,我會形容這節採訪為「思辨之旅」。因為誠如Hydi後來的總結,Mammy是個喜歡挑戰定義的人,而異於社會規範的價值觀,往往能激發思考。「你哋覺得咩為之毒品?」Mammy的大哉問令眾人靜默。「我認為一切化學合成品都係毒品。」還舉例說明有許多東西同樣令人上癮兼有害,卻不被界定為毒品。說到底,毒品定義只是「人治」之下的產物。Mammy接著帶我們參觀「毒氣室」,並深入憶述他過去的生活、成立「毒氣室」的理念。

 

回到總部,又是匯報環節。今次相對單調,因為大部分都是全組共同調查所得的訊息。當然整理資料也有其作用,除了加深同事的記憶之外,也因為我們的耳機接收器有部分時間失靈,某些訊息可能只有靠近Mammy的同事能清楚聽到,整理的過程能確保我們對採訪內容有相若的理解。

 

《蒲公英吃海洛英2.0》劇照

(攝:在目 @im_niikkk,照片由 藝君子劇團 提供)

 

第三節:聆聽的重要

 

大組此時分頭追訪「毒氣室」其他成員,藉此調查Mammy,而我選擇了採訪Daddy。我們聯同另外兩大組的追訪小隊,跟隨Daddy至公園,在另一主編Nico引領下開始採訪。或許是我這組同事太被動,只問到採訪大綱內兩三條問題。但就如第一階段,其他組同事的發問與Daddy的回答,反而加深了我對其他人物的認識。其後我們隨著Daddy趕往Baby與Uncle C的音樂會,二人在台上演奏唯一的歌曲,台下的同事打拍子附和。簡陋的舞台粗糙而獨特,以膠樽組成的燈飾和裝飾不僅是廢物利用,更是脫俗澄明。最終一個意外令音樂會驟然落幕。

 

匯報時,Hydi似乎驚魂未定,不過仍繼續帶領我們分享。同事查出了Mammy原生家庭的資訊,也挖掘出他與Baby的關係,又有同事提到Uncle C將雜誌社的口號改為「Try the new things. Get the freedom.」但作為小小員工的我們,又有否真正的自由呢?

 

第四節:揭盅的獨白

 

一則突發消息傳來,讓我們馬上趕到製毒室採訪Mammy。Hydi提問之下,Mammy開始訴說他的反思和領悟,逐漸揭示「毒氣室」的興衰源由。Mammy變回Michael,藉由更換衣裝,展現心態轉變,由偏鋒走回主流,原有的潔白染上污黑。紙箱葬送的除了製毒工具,還有Mammy這個身分。全場同事不發一言聽著Michael最後的獨白。回到總部後,氣氛明顯變得緊張,Hydi開始與我們討論應否繼續撰寫報導,但很快就被其他職員打斷。Gentleman Magazine幕後主腦終於登場,解說她的理念和所作所為。她從天橋的一端,走到另一道天橋的末端,場內所有螢幕同時直播她的即時影像,彷如無孔不入的「Big Brother」。她讓我們選擇:留下來爭奪精英位置,就像天橋上四位新主編那樣;或是離開這裡,但始終逃不過外面的社會。

 

離場的人繞到總部後方,參與最後的告別儀式。總部內的聲音隱隱穿透牆壁,這個小角落卻是以微弱的光明及Uncle C的烏克麗麗樂聲與之抗衡。我們帶走一朵朵潔白的蒲公英,同時實習記者生涯亦告一段落。

 

《蒲公英吃海洛英2.0》劇照

攝:在目 @im_niikkk,照片由 藝君子劇團 提供)

 

身分的複雜性導致觀眾抽離

 

卸下實習記者身分後,我是一名觀眾,參與了藝君子劇團最新的劇場作品《蒲公英吃海洛英2.0》(下稱《蒲》)。是次演出是「互動環境劇場」,觀眾同時扮演實習記者,實質參與了演出本身,較一般劇場作品被動接收的方式特別。然而這種身分的複雜性,或會令觀眾對於自我的角色定位無所適從。於我而言,在「觀眾」與「參與者(記者)」的身分之間游走,對劇情的情感接收會變得疏離。我猜想這種疏離感未必是創作團隊的預期效果,因為在演員演繹、演出空間的整體設計及後勤的安排(其他幕後人員均扮演雜誌社職員、進場前有入職講解)看來,似乎是希望觀眾信服這個空間的真實性,但在執行過程中,卻有著無可避免的悖論:越專注於「記者」的調查,便會沖淡作為「觀眾」的感受;越投入「觀眾」的旁觀身分,卻會難以執行「記者」的職責。特別在於演員的獨白部分,正因為「觀眾」意識到這是演出一部分,並不會以「記者」身分試圖打斷或追問。疏離感能讓觀眾有空間反思劇情,但我認為目前觀眾似乎須填補太多空白,以致過度抽離。

 

受限的互動反倒證成劇作主旨

 

然而,這並不代表「互動環境劇場」的形式不適合。相反,觀乎《蒲》的內容,這種呈現方式恰恰強烈呼應其核心訊息。「Gentleman Magazine」,縮寫為GM,與「遊戲管理員」(Game Master)的英文縮寫相同,正正切合尾聲Gloria所說的「Game Host」、「Game Designer」論述。整場演出是一場被GM掌控的遊戲。劇情裡,每個角色(包括觀眾扮演的實習記者)均在Gentleman Magazine的掌握之中。劇情外,雖說是「互動」,但演員始終有其劇本框架,記者也有其採訪目標,整個劇場的走向都由創作團隊引導,觀眾可以參與其中,但無法改變既定的設計。反思我們身處的社會,上層以權術財勢操弄下層生命屢見不鮮,說《蒲》的整體呈現是社會縮影並不誇張。

 

《蒲公英吃海洛英2.0》劇照

攝:在目 @im_niikkk,照片由 藝君子劇團 提供)

 

第五節:劇場的可能

 

《蒲》的結局是晦暗的,曾經滿腦理想的Mammy變成服膺權慾的Michael,位居上層的Gloria宣告我們逃不出這場遊戲。在劇場之中,我們固然不能跳出團隊設下的框架,但比起一般的劇場,《蒲》提供了更大的自由,可以選擇與哪個人物或甚麼物件互動,可以選擇如何互動——問甚麼和怎樣問。當我置身其中觀察,劇場內編、導、演與觀眾之間的權力關係流動,確實新鮮且引人入勝。(或會令觀眾有種錯覺,以為能改變劇情走向,這點則屬後話。)劇場之內,我們唯一真正能夠左右的,其實只有結局:留下抑或離開。但劇場之外,觀眾有更廣闊的空間,甚至可以說,《蒲》是在劇場以外、觀眾的想像之中發生。

 

《蒲》的設計注定觀眾只能接收零碎斷裂的訊息,要了解整個作品,必須拼湊各自的經驗。就我所見,劇場過程中的匯報環節延伸至劇場之外,在完場後仍有不少素未謀面的觀眾,自發留下來互相討論,重組彼此獨特的經驗,試圖感受自己經歷以外的體驗,這是過往於其他傳統劇場作品並不常見之事。那份同理他人的渴求,那個自由討論的空間,真實無比,且彌足珍貴。我們看不到的,比看到的多上幾倍,唯有通過轉述和想像,劇場才真正發生——這正是《蒲》所展現的劇場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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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職電影廣告撰稿員,文化藝術愛好者。畢業於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碩士。持續擴闊寫作類型,目前正探索演藝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