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筆陣】評論當代音樂表演
文︰李梓成 | 上載日期︰2024年12月30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主題︰當代音樂評論
藝術類別︰音樂 »

2024年12月

 

當代音樂乃一極廣泛的概念,先莫講其包括摒棄傳統技法的現代主義、力圖回歸早期音樂美學而又大量運用繁複技法的新古典主義、以少為美的極簡主義等抽象的意識形態;在體裁上又可細分為電子音樂、場域特定音樂,甚至照舊管弦樂和室樂合奏。其表達方式,又往往看似晦澀難懂。評論這類音樂,無相當程度知識和筆力不能成辦,因而往往讓人卻步。要寫好當代音樂的評論非易事。

 

當代音樂基本上已成為世界主流作曲家的音樂語言。還標榜自己專攻交響曲奏鳴曲的,絕無僅有;專業樂團和音樂家也必備駕馭當代作品的能力,在樂季中的節目比比皆是。就本地而言,完全專注於當代音樂的「香港創樂團」自2012年已是香港藝術發展局的資助團體,一年策劃二三十個表演,有聲有色;在港時我都會定期聽各大專院校的音樂系作曲學生專場,每次要選個詞來概括整體印象,一定會是「前衛」。既然當代音樂絕不是特立獨行的存在,為何城中對其評論卻不合比例地匱乏?

 

這非主觀臆測,大家不妨逕到各報章網站的「藝文版」,甚至是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這裡,翻看過去一年的評論資料,看看有多少是關於當代音樂的?

 

古典音樂評論(或更廣泛而言,對經典的評論,不只古典音樂也不只西方藝術)之所以好寫好讀,源於作者和讀者都能從同樣的美學框架出發,對一首音樂的速度、聲量,以至簡單如音符對錯,都有約定俗成的理解。例如德布西的名曲《Suite bergamasque, L.75: III. Clair de lune》,樂譜上作曲家註明了「andante très expressif」,即富表現力的行板(行板顧名思義解步行速度;音樂一般婉轉流暢),歷代不少經典演出,由Daniel Barenboim、Pascal Rogé、趙成珍甚至巴西籍鋼琴網紅Vinheteiro的版本,都在五分多鐘左右。所以,當郎朗2019年彈出接近七分鐘的「加長版」,一時惹來認為其演繹冗沓的非議。這正是美學框架使然。

 

再俗白地而言,一段音樂原來聽眾都聽過鑽研過甚至自己會演奏,要下筆寫評論,任如何的庸手,只要大抵依循上面框架,很難會出現無從下筆的窘境。

 

所以,當聽到一時晦澀難懂、無框架可尋的前衛聲音,應該如何寫好它?

 

首先要牢牢攫住的前提,是演藝評論的首務,當然是關注演奏者的表現。一個常見的誤區是將評論前衛音樂和評論前衛音樂表演混淆。怪罪作品晦澀而下不了筆,是捉錯用神。在報章和網絡媒體的藝評,不是要求作出規範的學術作品分析。能直接指出演奏好或壞之處並非極難之事。當代作品雖然或許抽象,但它往往有特別的主題去探索。就這點而言,反而很多耳熟能詳的經典,例如巴哈的奏鳴曲、海頓的交響曲,其實屬於「絕對音樂」——無關一切,沒有文學性地表達主旨的標題。正如美學大師朱光潛在《文藝心理學》的附錄有關「聲音美」之名言:「這個人說它喚起許多良辰美景的聯想,那個人說它引起柔和、悱惻的感情,另一個則誇獎它的抑揚開合……」難怪有關「經典」的樂評,真不乏天花龍鳳之例,演奏得如何,反而沒有特別著墨。這是本末倒置。

 

這在評論當代音樂表演時反而能避免。當代作品,其種類大概有從本質上探討聲效(新穎器樂編製、挑戰極限技巧等),有回應時代背景(例如戰爭),當然還有更多更多。但這些聲音還是得靠演奏者執行。就算是電子音樂表演,也有人負責現場的聲音設計和混音。有心的聽者往往可觀察當代音樂的演奏。以前在倫敦大學金匠學院修讀演奏研究時,曾委託兩位同輩香港作曲家周子騫、陳聿銘寫了兩首當代新作,在校試演。陳的《Density 917》為長笛和竹笛而寫,前面架起擴音器,放大擊打笛身的各種聲效;事後我收到的反饋是要更貼近傳聲器,否則效果不明顯。周的鋼琴、小提琴、低音大笛三重奏《一息之間》,主題是由病轉好的過程,大家能想像各樂器描摹鼻塞、氣聲不同細微變化;有建議注意到我們即場演奏時偶爾出現的聲部不協調不是能力或作曲家的問題,而是與三人的樂譜翻頁時機不一致有關。詳細以演奏者角度說過自己的經驗,旨在說明要評論當代音樂表演,關鍵在於踏出寫人的第一步。

 

《一息之間》綵排照,樂手使用各非常規技巧(如以橡膠鼓棒擊打三角琴琴弦、小提琴上像彈簧音效的巴托克撥弦[bartok pizzicato]、低音大笛發出微弱氣流聲同時要有實際音高等)。演奏者(左起):Rita Lam、Harris Leung、作者(照片由作者提供)

 

寫過人,可能的下一步是互文,把看似不按常理出牌的藝術手法梳理出一條脈絡。例如,幾年前看過一篇本地現代歌劇製作海外搬演的文章,由當地的藝評人撰寫,其留意到以英文為文本的香港諧趣故事情節外,似乎在音樂語言裡蘊含了法國著名作曲家聖桑的表現手法。個人認為這藝評真是妙筆。聖桑除了在管弦樂有公認的才華,還是個製造幽默的能手,描述骷髏怪誕舞姿的《Danse Macabre》和戲謔其他作曲家的《Carnaval des Animaux》無不使人會心微笑。他還活躍在歐洲浪漫主義尾聲、現代音樂開始成形的歷史轉捩點。有見及此,再回看這藝評,驚嘆的是互文一筆點睛的筆力。當然,之所以在這段開頭小心翼翼的說「可能」,原因是好些現代作品本就刻意排除與任何元素相似的地方,追求只此一家的效果。當互文的寫法成為不可能,又或無專業演奏知識剖析演奏者表現,一篇藝評還可以怎寫?

 

我覺得是真誠。一種虛懷若谷的真誠。說到底,一篇精彩的評論不靠賣弄文藻和才學。因自己長期不在港,變得多了留意各專欄和藝評,以管見我城的精神面貌。原來寫得好的當代藝術評論,並不必然出自所謂內行人之手,而是以流露最真誠的反應,分享個人在首次接觸作品時的直觀感受,來說服、感染讀者。這種本懷其實是任何藝評都應所共有的。

 

 

本文章並不代表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之立場;歡迎所評的劇團或劇作者回應,回應文章將置放於評論文章後。
本網站內一切內容之版權均屬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及原作者所有,未經本會及/或原作者書面同意,不得轉載。

 

 

 

生於香港。英國皇家亞洲學會會士,牛津大學音樂博士在讀,兼倫敦大學亞洲及非洲研究學院碩士表演課程竹笛導師,亦任全國最大樂器博物館Horniman Museum 2024年度駐場音樂家。在舞台和講室外,自17歲投身翰墨,在中港台各主要媒體上發表文章。深信一筆在手能穿越時間和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