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霍金》是已故編劇鍾燕詩的作品,在2010年首演,今年由香港教育大學聯同浪人劇場再作公演。一個跨過十四年的劇本,當中的議題今日讀來仍值得討論,傳遞的情感還是讓人動容。劇本創作的內容和意念,與編劇的家庭成員、成長與社會服務工作的背景有關,一個改編自身經歷的作品,卻能保持客觀,沒有美化、也沒有過度的煽情與控訴,非傷感與催淚,就是恰到好處地的交代一個故事,一個有關自閉者、有關照顧者、有關在制度下生活的所有人的故事。
故事講述社工阿昕(黃瑤 飾)的妹妹希希(謝慧思 飾)患有自閉症與智力障礙,阿昕的家庭生活及工作內容,都離不開與自閉症患者溝通和相處。劇中用了一個字「潛」來形容自閉症人士的狀態,抹香鯨是世界上潛水時間最長的生物,牠們自身並不知道,只是順從本能緩慢、閒適地游,但人類卻在海底增設電纜危害牠們的安全。劇中嘗試代入希希世界,看眾人在與她溝通與相互理解之難。家人圍坐吃飯,希希不停發睥氣,眾人只以「乖乖」來嘗試回應及阻止她的失控行為,殊不知是希希對聲音的敏感,讓她難耐他人閒聊的聲音,於她而言這些都是刺耳尖銳的噪音。自閉者是否只需要「乖」?只能夠「乖」?當他們嘗試表達訴求時,大家有嘗試了解或聆聽嗎?是否一定要進行有效的語言溝通,我們才能認識彼此,互相關愛呢?如何能走進自閉者的內在狀態,讓「共融」真正存在?
是次演出安排了蕊展計劃的自閉症學員同台演出,小演員的參與讓自閉症人士的真實聲音被帶進劇場,觀眾透過聆聽獨白、訴說內容所構成的聯想空間,或旁觀他們訓練的過程,嘗試理解他們觀察世界的方式,明白他們對顏色、聲音、數字的特定堅持,探索他們獨特行為背後的原因。
或許,只要我們不破壞海底世界的環境,他們會生活得好好。智利詩人聶魯達〈太多名字〉的詩句,於劇中多次出現,「好長好長啊,到冬天/都還不走的春天。/時間遺失了它的鞋子/一年持續了四百年。」用名稱去劃分時間的意義是甚麼?或許只有混弄命名的界線,「像海洋一般地圓一」,才能消除差異。詩化的語言描繪的畫面,感染力大,配合導演譚孔文利用燈光、音效,在舞台上建立出海底的想像空間,靜謐的海底世界,隔絕了外間的聲音,簡約有力地呈現自閉症者的內心世界與他人的不同。整個演出共有三十一場,以片段組合的方式去交代圍繞阿昕的生活,工作、家庭、交友、社會制度、自閉兒的內心世界,要呈現的內容很多,卻令人感到結構細密,當中全靠導演舞台調度的能力,固定的舞台佈景,簡單變換走位、燈光、音效,就能流暢地分隔演區,場景變化一氣呵成。
作為主要的照顧者,劇中聚焦地交代自閉兒父母心境的片段其實不多,但簡單的片段,卻道出父母育兒的心酸和壓抑。母親(吳鳳鳴 飾)有一段演繹細膩的獨白,「我的人生,大部分時間在巴士上度過」,陪伴女兒上特殊學校、來回不同地點做訓練,成為了日常,當中沒有嘮嘮叨叨的抱怨,而是細緻地演繹自閉兒父母的疲憊。就算如此,她仍堅持每日開鋪,打理自己的小生意,因為她的人生不能只是圍著女兒上車轉車,在父母身份以外,她還需要是她自己,才能堅持生活下去。另一自閉兒Feliciana訓練時表現出明顯的社交困難和專注力問題,卻被安排入讀傳統名校,初看時不免以怪獸家長的印象來批判母親的做法,再看才了解Feliciana的起名是「快樂」,家長的緊張,出於對孩子跟不上進度,有別常人的焦躁。他人輕言批評,但箇中心酸卻非言語能交代。又如,「你點做人老豆架?」華華的父親(薛海輝 飾)在跟進兒子社會福利檔案被無故地跨區調動與取消時,被多次質問,質問很容易,但「做人老豆」真的很難。
華華父親控訴「阿伯老了,無時間剩」,難以經常推著兒子來回往返藍田與天水圍,得到的回應是「唔識走時自然有服務上門」;又如,在辦公室移動影印機要填不同文件向不同部門申請,歷時數月仍未成功使用,阿昕只能繼續走流程致電詢問。當中的遭遇真實又荒謬,甚至令觀眾數次失笑。笑聲過後細思,悲哀淡淡瀰漫,似說未說的控訴讓無力感靜靜流淌,大家好像都習慣了逆來順受,只因僵化的社會制度問題是太常見太稀鬆平常。
《我不是霍金》是一個很真實的故事。來到結尾,沒有童話式的大團圓結局,社會問題依然存在,需要被照顧的人還是要被照顧,照顧者仍然是疲於奔命,但角色並不沉溺在推諉責任與埋怨中,而是透過自白與剖析,找到欣賞與理解自閉症患者的途徑,同時在人與人的關心與扶持間令整件事充滿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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