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處不沉浸,但是否仍生機處處?——以關於蛇口戲劇節的一點想法作始:藝術節作為城市景觀
文︰夏如芸 | 上載日期︰2024年12月11日 | 文章類別︰藝術節即時評論

 

主辦︰招商蛇口演藝互聯
日期︰2024/11/2-3
城市︰深圳 »
藝術節︰蛇口戲劇節2024 »
藝術類別︰戲劇其他 »

這個題目並非新鮮事,威尼斯雙年展更是當中的表表者——每兩年以不同的主題吸引不少遊客來威尼斯朝聖。作為策展人的難度是如何把這種形式移植去新城市,甚至在地化(Localisation)以突出城市的獨特魅力,甚至帶來可觀的經濟收益。

 

而蛇口戲劇節2024所帶來一個沉浸式藝術的盛宴,以一個新的藝術節,再考慮到各場沉浸式劇場額外所需的人力物力,這不只是魄力十足,更是誠意滿滿。以節期長度來說,相較鄰近的澳門城市藝穗節,甚至還多了一兩日。而這個戲劇節進取的地方不單止是節期長度和類型,其互動節目電子地圖和個人電子票所帶來不單止為境外觀眾帶來安排交通與住宿的便利,更是從一開始已用地圖讓觀眾提早參與這個藝術節,讓大家理解其節目如何為地區帶來新的藝術觀點。若你曾參與過威尼斯雙年展,便會更加明白其展覽地圖顯示的展覽地區並非只是為主要展區注入藝術,而是整個城市,讓藝術為百年古城帶來新景觀。

 

跟上海國際藝術節和香港新視野藝術節一樣,蛇口戲劇節也舉辦了文化論壇,並以「聚焦:沉浸式藝術的現在與未來」為題,邀請了不少國內外的從業者分享對沉浸式表演藝術發展的不同觀點。整個論壇探討了很多關於沉浸式藝術的有趣議題,如是否一定要用沉浸式才能吸引年輕觀眾和沉浸式表演如何有利於宣傳等。基本上每個問題也可以是一份論文題目,然而筆者希望回歸美學基本,以楊小亂老師在論壇所提及的「無處不沉浸」引申,討論選擇沉浸式劇場說故事的優劣之處,空間和視角的運用和互動元素是如何比傳統演出更影響觀感體驗。由於筆者在每場演出中只參與其中一條故事線,所以下文的分析可能與其他觀眾的經歷有所不同,歡迎討論賜教。演出後討論所經歷的差異性也是沉浸式表演的樂趣之一。

 

《噬夢者》:沉浸在落寞的夢想碎片拼湊出絢麗世界

 

《噬夢者》的故事發生在蛇口的一座甲級寫字樓時間廣場內。這個地點不論名稱和其場地本身的功能均十分呼應整個事的主軸——阿生和噬夢者如何在夢想和現實努力作出平衡的故事。這類鼓舞人心的追夢故事,運用沉浸式劇場至少令年輕人不會立即感到老掉牙,但也實在考驗編劇和整個劇場空間運用。《噬夢者》基本上一次過玩盡五感,讓觀眾感受到沉浸式劇場所有互動玩法:以飲料作為投入故事空間的儀式、各種炫目的場景衝擊觀眾的想像、演員和觀眾的互動加強空間和故事的真實性、觀眾的分流和聚合讓觀眾更易疏理整個體驗等。而《噬夢者》團隊的細緻程度甚至考慮到觀眾可以選擇是否參與互動,到有空間讓觀眾自己選擇去洗手間的時間。在傳統劇場中,觀眾連去洗手間都要擔心未能趕回觀眾席,故這些安排對平日參與傳統劇場的觀眾而言,實在非常貼心。以上種種,均顯得《噬夢者》這個年輕團隊盡心盡力做一個可以和《不眠之夜》相比的作品。然而,如何避免團隊心力被別人批評為「假大空」,筆者嘗試由說故事方法和互動性去分析,希望團隊日後可以製作一個比《不眠之夜》更大影響力的作品。

 

《噬夢者》劇照

(由蛇口戲劇節提供)

 

《噬夢者》聰明地以「夢」串連各個故事分支,但這些分支或需要加大力度去推動主故事線。沉浸式劇場本質是把碎片化的故事,讓觀眾以探索,甚至互動的方式去串連整個故事。故事碎片化本質上是沒有問題,這也是電影和劇場改編也常用控制時間的手法,畢竟現時觀眾耐性有限和演出的每一分鐘也有成本。而故事碎片化在沉浸式劇場的好處是可以抽取最精彩的場景給觀眾體驗。甚至如果資源許可,能夠讓觀眾在短時間內五感如歷其境。《噬夢者》把阿生六個不同的童真幻想讓觀眾體驗其中一半,但無論哪一個組合也不會影響噬夢者的結局。在整個劇場體驗管理上,這的確有效地控制演出的流程,也為所有支線故事作一個精彩的收尾。甚至團隊更用上合適的背景音樂幫助推進劇情以便騰出演出空間給演員演出,為免最尾一幕的大量文學修辭和劇場視覺元素,讓觀眾陷入沉思而動彈不得。以上這些對一般觀眾來說此劇是一個很流暢和豐富的劇場體驗,但對具有批判性的藝術觀眾來說,他們更在意各支線故事空間互動如何和整個敘事(narrative)產生藝術的連結。

 

「敘事是建構於情節之中。讀者參與於情節之中,並在跟隨的過程之中創造其意思和傳釋。布萊特(Brooks) 形容情設計有如『令劇情向前推進』, 讓我們向前閱讀之餘, 更會找尋餘下的故事線…

 

(Narrative is structured into plot: the reader encounters plot and follows it, creating meaning and interpretations as they go. Brooks describes plotting as “that which a plot move ‘forward’, and makes us read forward, seeking in the unfolding of the narrative a line of intetntion…)」 (Biggin, 2017, p. 127)

 

筆者經歷了〈打倒巨人的勇者〉、〈快樂島的男孩〉和〈渴望彼岸的女孩〉這三個夢境和現實,但這三個故事並沒有為最後一幕明顯佈路。縱然我在最後一幕才知道這些也是主角阿生的童年夢想之一,甚至也因為他追夢的痛苦而感到共鳴,但和最尾這幕的重心——「永遠擁有取得勝利的信念」並沒有太大關聯,欠缺說服力。特別是這些故事最後只是被噬夢者收藏,那基本上任何一個童真的故事也可以有同一結局。這樣「永遠擁有取得勝利的信念」就顯得像「同志仍需努力」的口號式宣傳。而且這些阿生奮力追夢的共鳴時刻和阿生童真三故事的連結比較弱。基本上觀眾沒有參與這些童真故事,也不會影響他們對最尾噬夢者如何陪伴阿生克苦追夢盛大場景的觀感。

 

《噬夢者》劇照

(由蛇口戲劇節提供)

 

更深一層來《噬夢者》觀眾互動流於儀式的表面,但創造儀式背後的世界觀則相對薄弱。筆者對《噬夢者》團隊敢於運用香氣在觀眾分流上感到十分有新意。但香氣除了象徵甜美的夢境外,若能在選擇香氣時有多點解說(就如劇中所有的飲品也有進入夢境世界的意義),也是可以幫助觀眾如何解讀故事的工具。同一個道理,分支故事中的互動是有趣且也觸動人心。筆者在快樂島的棉花海也玩得十分開心,但這些互動其實對主線故事沒有太大影響,基本上任何一個童年幻想故事也可。所以筆者建議解決方向有二:一是阿生這個角色早在各支線故事有伏筆;二是每個支線故事最後以童真和實現夢想的不同層次做總結或提問,這有助觀眾傳釋參與的互動和主線故事的關連。後者也是為何不少沉浸式劇場會要求觀眾帶耳機聽旁白講解的原因之一。因為觀眾參與的事件(event) 零碎,旁白有助觀眾組織一個完整的故事。

 

總結來說,《噬夢者》是一群追夢的年輕人誠意十足的作品,也提升了一般觀眾對沉浸式劇場的體驗。若團隊可以加強觀眾、阿生的童真想象和阿生追夢故事的連結,將會是一部傑出的作品。

 

《轉念之間》:香港當代的《玩偶之家》

 

《轉念之間》以網紅和其同居情侶的日常帶出女性主義中男女之間的權力關係。觀眾會被帶領到一個住宅,並配戴配合手機使用的VR鏡後,開始探索住宅中的不同物品去理解這對情侶日常。有別於以前的VR演出只是帶上VR眼鏡看已錄製好的影片體驗,今次在相關影片放映後,VR眼鏡會有指示給予觀眾在演出空間內找選擇圖示觀看下一場景,這的確是技術上的一大進步。《轉念之間》的團隊也考慮到觀眾帶上VR鏡後所帶來的視覺差異,在場地安排不少的紅線提示AR圖示的位置和工作人員在旁輔助,讓觀眾流暢地以一個窺探者的角色去探究這對情侶如何由吵架分手到復合的各自計算。

 

藝術科技帶來不一樣的劇場視角,唯資源發展未能完全配合

 

本劇讓觀眾以VR眼鏡的魚眼鏡視角去發掘這對情侶的愛恨情仇。有別於一般劇場和電影的視角,觀眾可以從俯視角度觀看男主角淋浴時的內心獨白,甚至要躺在床上觀看這對情侶如何因私下在網絡上絕地反擊而分手,這些視覺體驗是傳統劇場未能提供的私密角度。手機VR眼鏡的影像畫質雖受限於現時技術發展的限制,但卻為觀眾加強了偷窺者的視覺體驗。這種視覺體驗縱不是最理想,但卻大大加強了整個故事的說服力:觀眾以監視者的角度看這對情侶有血有肉的鬧劇,但不論畫面質素如何,作為旁觀者的我們也是整個故事的施虐者之一,滿足人性幸災樂禍的心態,同時容許了男主角對女主角的百般控制。整體而言,若果未來資源能夠配合,VR鏡的畫面質素可提升至接受劇團拍攝的4K影像,那整個觀演感覺對一般缺乏VR眼鏡體驗的觀眾會更加流暢。

 

《玩偶之家》劇照

(由蛇口戲劇節提供)

 

網絡與監控的無孔不入,加劇物化女性的男性凝視

 

筆者十分欣賞故事不單止連結女性主義劇目的經典《玩偶之家》,更以偷窺者視角探討現代女性若再回歸這個父權之「家」的現實考量,以突顯女性在現代社會仍處處備受物化和私密空間的威脅。

 

網紅女主角不斷透過直播來創造景觀以維護自己與粉絲的關係,就如Guy Debord所言:「景觀不(只)是意象的組合;它是以意象為中介的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係:(The spectacle is not a collection of images, but a social relation among people, mediated by images.) (Debord, 1967)」。但互聯網的世界明顯沒有為網紅女主角帶來任何出走的力量,而是讓她更加迷失,甚至加劇了網紅女主角被物化的過程。追求性自由的權利卻被男主角用作制約女主角人生自由的工具。女主角身體私隱被男主角經網絡公之於世,變成被消費的網絡熱話。這不禁讓人疑惑男主角腹黑的控制慾:為了讓女主角成為自己的金絲雀,不惜借網絡力量揭開網紅女主角的私隱,來滿足一眾偷窺者的慾望,來毀掉網紅女主角的人生。網紅女主角無法善用網絡力量自主自己的人生之餘,更因此被一個以物化女性的網上論壇吞噬。在此不禁令人深思,女性在真實和虛擬世界實現獨立自主,仍有一段漫漫長路。

 

《玩偶之家》劇照

(由蛇口戲劇節提供)

 

《轉念之間》實在是一個近年難得的VR作品與體驗,故事緊扣科技,也對當今父權社會作出深刻的批判。唯當今VR科技如何順暢地結合創作仍有待時間和資源的配合,期望政府對藝術科技的支持並非曇花一現,而是有更長遠的資源規劃和培訓。

 

總結

 

沉浸式藝術已興起超過十年,是一個不可逆轉的趨勢,甚至去到一個氾濫的地步。雖然為團隊帶來更沉重的工作,但在開拓敘事手法的角度卻為觀眾帶來新體驗。然而現時藝團是否有足夠資源追上這個趨勢?而觀眾是否對沉浸式藝術的趨勢仍在適應期?以上種種也會影響沉浸式藝術的發展。但回歸本元,各位藝術創作者也要反思沉浸式藝術是否有助自己說故事的方式。

 

參考資料

 

  1. Biggin, R. (2017). Immersive Theatre and Audience Experience: Space, Game and Story in the Work of Punchdruk. Cham, Switzerland: Springer Nature.
  2. Debord, G. (1967). The Society of the Spectacle. (B. &. Red, Trans.) Retrieved 11 10, 2024, from https://www.marxists.org/reference/archive/debord/society.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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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喜歡戲劇,而鍾愛大提琴及音樂。也因喜歡文字,而遊走於藝術行政及藝評人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