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眾精神病人詭異地舞動「赤裸」的身體,包圍著困於精神病房的古米亞神父,薩德侯爵洋洋得意地用「雙手」輕掐下巴和抱胸,露出思考的神情,妖魅而繽紛的紅綠燈光縈繞舞台——《撒旦狂筆》(Quills)最後一幕讓我看得心頭一震。震撼的並非劇情的曲折離奇,而是深藏在劇本文字與舞台演出背後的深意。
薩德侯爵是法國歷史上真實存在的人物,然而《撒旦狂筆》並非全然依據史實而寫,編劇Doug Wright借用了薩德侯爵晚年被困在精神病院至死的史實,輔以想像及隱喻,創作出薩德人生尾聲受各方逼迫,仍用盡方法堅持離經叛道、大膽寫作的遭遇。薩德侯爵作為「性虐」(Sadism)一詞的字源,以他為主題的《撒旦狂筆》少不免觸及性、施虐的議題,其核心元素正是「身體」。
呈現身體的形式是這齣劇目其中一大關鍵。首先是服裝。無論是首演抑或是次重演,早於宣傳階段,觀眾便已得悉飾演薩德侯爵的魯文傑將會在舞台上裸露亮相。除此之外,飾演瘋子的群眾演員也身穿了一身肉色貼身內衣褲,藉此代表「裸露」。精神病人的赤裸與醫生、神父、侯爵夫人的華衣美服,形成強烈對比,也是明顯的階級分野。這種裸露的選擇既是劇情所需(就薩德侯爵一角而言),也是凸顯了肉體與精神的衝突。裸露身體的薩德侯爵和其他精神病人,代表著人們原始的肉體、慾望。一身華衣的其他角色亦非心無雜念,而是以「理性」的衣服包裹著「野性」的慾念,一方面生產了貶抑情慾的知識,如第一場喬寶忠飾演的高勒德醫生抱怨妻子性慾過盛,打算以貞操帶加以控制、羅正心飾演的洗衣女工瑪黛蓮對渴求薩德的情色小說而感羞恥等;另一方面反倒催生了情慾的反撲,例如高勒德夫人(羅正心 分飾)後來勾搭上負責建造大宅的普萊爾(尹偉程 飾)、古米亞神父(李景昌 飾)因對薩德施虐而勾出內心的陰暗面等等。
《撒旦狂筆》載譽重演 劇照
(攝影:Jeff Cheng,由一條褲提供)
演出另一突出之處是群眾演員的形體運用。第一場戲開始之時,全場燈滅後舞台瞬即亮起燈光,一眾群眾演員在極短時間內現身舞台並排成左右兩列,精準的執行能力先聲奪人,他們隨即舞動肢體並在舞台游走,做出奇特怪異的形體動作,象徵著精神病人的癲狂。第一幕裡,群眾演員在精神病院瘋癲的行為,仍然是獨立個體的形體表演。但隨著第二幕開頭,眾人撕去褐色的病人上衣後,開始有不一樣的形體呈現。在重現薩德在病房牆上寫字的情況時,群眾演員兩兩一組,一邊「騎膊馬」,一邊為台右懸掛著的四塊長長的白布塗上顏色;在神父親手宰殺薩德一場,呈上刀的兩位群眾演員一前一後,後方那人彎腰手抱前方的腰間,兩人組合起來尤如四腳動物般行走,搖搖晃晃的不穩步姿加深了陰暗氣氛。「人形」與「獸形」的形體區別清晰可見,當中薩德面對諸多制肘仍抱有狂野的創作之心,及神父內心喚起的獸性,均藉由群眾演員的形體,自然而含蓄地表現出來。
《撒旦狂筆》載譽重演 劇照
(攝影:Jeff Cheng,由一條褲提供)
身體的呈現所扣連的是自由的命題。裸露身體在現代社會或許是自由奔放的象徵,但薩德的裸露卻是不由自主,不論是人身自由還是創作自由,均被人一點一滴逐步剝奪。在現實與劇作之中,薩德皆是囚禁在精神病院至死。而在戲劇的處理上,自從薩德在第二場戲登場之後,便一直留在舞台,「困」在代表著病房的平台上,即使是在醫生辦公室的場口、僅用了舞台前方演區的時候亦然,直到他被神父分屍為止。諷刺的是,薩德肉體雖死,卻真正自由了:在神父探望瑪黛蓮遺體的那場戲,薩德化身他腦內的夢魘,在舞台後方原本被佈景板遮蔽的位置現身;到了劇作尾聲,分別裝在不同木箱的薩德侯爵殘肢,在醫生辦公室桌上「甦醒」過來,雙手(由兩位群眾演員分別以其左手或右手飾演)陸續打開木箱,喚醒頭顱與其餘的肢體,組裝成為「重生」的薩德侯爵,其舞台呈現手法令人驚艷。
舞台上的薩德到了死後,終於脫離中央演區代表病房的平台,在舞台其他位置出現,這點空間上的運用巧妙地呼應結尾的劇情--精神病院因神父的暴行而聲名狼藉,決定由原本禁止薩德的創作,改為出版其小說來圖利,以支撐病院營運。越是禁制,越是大聲,結合編劇基於美國政府打壓創作自由而寫成此劇,及於香港搬演時,我們當下的社會現狀,無疑是對當權者的一記當頭棒喝。
除了呈現身體的形式,《撒旦狂筆》本身屬於長篇且訊息量大的劇本,演員如何演繹台詞將大大影響觀眾如何接收劇本訊息。就我觀察所見,有兩點值得留意,其一是翻譯。《撒旦狂筆》本質上是一齣時代劇,翻譯及導演胡海輝刻意為薩德以外的主角群賦予較文縐縐的台詞,在咬字上亦較為字正腔圓,營造古典的感覺。至於薩德本人,相比其他角色,用詞顯然較為粗俗,語氣更是輕佻浪蕩,藉由魯文傑的演繹,簡明刻劃了薩德離經叛道的性格,迅速建立了這個角色的形象。當然,這個藝術品味上的選擇也帶來一個問題:觀眾能否清晰接收文縐縐的對白?就是次演出,我認為翻譯整體上流暢,唯獨薩德對神父的暱稱略為突兀。
另一點值得關注的是廖淑芬的演繹。她演繹的侯爵夫人主要以尖聲的誇張語調說話,與其主要對手高勒德醫生的沉穩聲調有明顯對比,一快一慢、一動一靜的言說張力,產生莫名的喜鬧感,既是稍稍帶出劇作內含的黑色幽默,也是在長篇的對白裡,用力地呼喚著觀眾的注意力。然而如此唸讀對白,由於並非日常慣用的腔調,加上侯爵夫人的哭腔實在太過淒厲,導致小部分對白並未能清晰表達,雖然對整體理解劇作的影響不大,但對觀眾當下的接收或會有點窒礙。
《撒旦狂筆》載譽重演 劇照
(攝影:Jeff Cheng,由一條褲提供)
劇作最後一幕,醫生辦公室與精神病房的戲份同時上演。組裝重生的薩德侯爵輕掐下巴,身體與思想皆重獲自由;古米亞神父無助地困在原本薩德所屬的病房,周遭的精神病人肆意舞動,閃爍的紅綠燈光既詭魅又繽紛--或許世界本該如此:理性與瘋狂本是共存、身體與思想本應自由、脫序或會令人生畏,卻創出另類美感。過份壓制可能收穫片刻沉默,然而慾望(或曰人類本性)仍會在沉默中爆發,最終以更張狂的方式高聲疾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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