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樂壇除了「時興」女性指揮,更普遍的現象是年輕指揮的迅速上位。佩多高斯基(Tarmo Peltokoski) 是其中一顆耀眼之星,七月初他正式被香港管弦樂團 (下簡稱「港樂」)委任,成為下一任音樂總監。
首先講這個才24歲的後生,他既是管弦樂指揮也是歌劇指揮,又是鋼琴家、作曲家。在為港樂指揮了2025開季音樂會之後,他立即赴倫敦指揮BBC交響樂團;又跟柏林愛樂唯一的女性樂團首席,開二重奏音樂會——佩多高斯基負責彈鋼琴。
在評論港樂九月開季音樂會前,容我簡介佩多高斯基之不尋常。他十七歲時參加一項國際鋼琴比賽,在首輪賽事演奏了自己創作的一首練習曲,而評判又讓他過關。在此之前,早慧的他獲享譽國際、教出大量著名指揮家的芬蘭人帕努拉(Jorma Panula)收為私人學生。
此後,佩多高斯基在西貝遼士學院繼續他的學習,指揮導師包括薩卡里.奧拉莫(Sakari Oramo),但還沒有獲得學位他便離開了。他的其他指揮導師包括漢努.林圖(Hannu Lintu)、薩拉斯特(Jukka-Pekka Saraste)、薩洛寧(Esa-Pekka Salonen)和馬克拉(Klaus Mäkelä)。上述眾人全都是芬蘭人,同是又是帕努拉的高徒!
挑戰觀眾更挑戰演出者的時間安排
港樂趁上個樂季末佩多高斯基來指揮壓軸音樂會,宣佈對其的任命。樂團在暑假後,立即又來開始新的一季,卻被颱風「摩羯」打亂陣腳:開幕音樂會因颱風而被迫取消。這可不妙——因翌日晚上的場次,早就安排了作全球串流直播(DG的 STAGE+),在這重要事件之前,若演奏者,以及攝製團隊沒有了一個「熱身」的機會,是不那麼妥善的。幸好摩羯從遠處掠過,既沒有為香港造成破壞,亦讓港樂可以及時把取消了的一場,改為在次場之前四個小時舉行。
筆者認為,這項臨時調動考慮了許多因素,包括佩多高斯基不能夠多留一天,場地也不行。可是,颱風過後的星期五下午,許多人是需要上班的;四時正開音樂會?自然引起有門票而未能出席的樂迷之不滿。不過,港樂是樂意為他們提供退票安排的。結果,文化中心音樂廳在半滿的場面中展開了開幕音樂會。
筆者看的是晚上的場次。真是心悅誠服,恰像看七月初的上季壓軸音樂會那樣。
節目得兩首曲子,卻都是藝術含金量極高的:西貝遼士小提琴協奏曲和布魯赫納第九交響曲。
來自瑞典的青年小提琴家羅沙高域(Daniel Lozakovich)據悉是佩多高斯基的好友,雙方合作多次,因此,我們聽到西貝遼士的小提琴協奏曲的獨奏部分與樂隊部分的「對不齊」,也就是說稍稍的錯落感,幾乎可以肯定是刻意為之,應該是想造一種即興(ad lib)之感。不是理所當然的齊齊整整,教自認為很熟悉這首作品的人,不是 sit back and enjoy 而是時刻注意台上即時發生的。覺得不順暢、不太舒泰嗎?這正與作品蘊含的不羈氣息相通哩!
佩多高斯基指揮樂團為獨奏者提供靈敏的支持,動靜強弱對比多一分嫌誇張、少一分便不足。羅沙高域不是展現作品炫技的一面,更多是強調情感的細膩跌宕與旋律的歌唱性。他發音靚,拉奏得十二分抒情。即使在被音樂學者Donald Francis Tovey 稱為「北極熊的波蘭舞曲」的激昂之第三樂章中,羅沙高域仍是相當節制;倒是樂隊奏出了極地噴溶岩的那種激情。總的來說,羅沙高域這晚的表演令我留下的好印象是在弱奏的時候那種纖細的美感,但情感展現較刻制內歛,有時我會希望他「放」些、豐沛些。
筆者覺得佩多高斯基選布魯赫納第九來開季,固然是乘著作曲家出生200週年向他致敬,亦與這年青指揮嗜好華格納有關;布魯赫納也尊崇華格納。在「布九」第三樂章的這個演出裏,我完全嗅到《崔斯坦與依梭德》的氣息。
爽得來又有充沛的情感深度
如果你聽布魯赫納一定要「老僧入定」那種感覺,佩多高斯基不會是你的一杯茶。他的年輕活力顯而易見。基本速度是「爽」:不是(過)快。决不會拖。樂隊由始至終有良好的合奏(ensemble)與協調,弦樂聲音優美,層次豐富;木管樂器發揮出色的刻畫、塑造與描寫功能。這都增強了交響樂的情感深度。在第一和第三樂章的高潮段落,指揮有時容許銅管發出接近壓倒性的音壓。
佩多高斯基的詮釋平衡了宏偉與清晰,沒有過度感性。有適當的抒情,「爆棚」的時候他是響過最響,但聲音依然澄明,半點不糊。事實上,短期內聽了兩次他指揮不同曲目,覺得透明度是他的強項。別人從很靜(pp)到很響(ff)之間有五「級」聲量的差異,佩多高斯基就是多幾級。另一優點,是他令你聽多了內聲部的細節(inner details),這是巧妙平衡主副聲部的功夫。
布魯赫納第九交響曲有大量轉節奏歩調之段落。有全員休止,然後再起動。變速(gear changes)若做得不好,令人覺得斷斷續續;即所謂 stop-go Bruckner。佩氏就有功力令轉速引人入勝。全員休止不突兀,當沒有人演奏你覺得音樂並沒有停頓下來。這叫說服力。
不能不提他全場(包括指揮協奏曲的時候)都是背譜的。論台風,佩多高斯基是本能的,根據自己對音樂的理解,用由衷的身體語言跟樂手們溝通。兩次看他他都是穿平底鞋,有點似中國的功夫(太極)鞋。有時候他扎了個闊腿馬,下盤久久「扎根」指揮台,毫不移動;有時全身都在猛動,入迷了那樣。
港樂由兩位荷蘭指揮家(坦白說兩位都是control freak) 統領歷二十年之久,如今由一個容許樂手們有相當大的音樂表達自由的青年指揮來領導,對團員們理應是好事。佩氏和樂團之間,明顯有很好的「化學作用」;這表明如果雙方都敞開心扉,這合作關係是很有前途的。隨著時間的推移,可以發展得比最近兩套音樂會更好。港樂可以更上一層樓。
另一點是比較現實的,佩多高斯基顯然是DG今天力捧的對象,DG讓他跟不同樂團錄音錄影。像音樂會全球串流直播這玩意兒,港樂自己搞多人看,還是由唱片業百年老店DG主催比較多人收看?長遠而言,佩多高斯基與港樂做商業錄音可期。
後記
最後還有一點補充。
入場時,發覺鄰座恰是吾友。他居然下午的、晚上的都看。如果說樂團、指揮和獨奏家在6個小時內將一套艱難的節目演奏兩遍是一項壯舉,那麼,追看兩場的樂迷也不簡單。
完場時,我按捺不住問友人:演出者有否為了晚上的拍攝,在下午的一場「留力」?他答曰:完全沒有!他甚至覺得,下午的時候指揮的某些處理,更大膽奔放。「可能他知道晚上這一場是 live streaming,齊整些比較恰當吧。」他又說:「論音樂整體完成度,是今晚更高。」
事後,跟幾位只看了下午場的朋友談起;沒有人感覺指揮或樂隊在惜身留力。假設這屬實,那麼應該恭喜港樂,他們在這天展現了不凡的韌力與一流質量的技術。筆者多年前在東京看了一場由德國元老指揮范德(Günter Wand)指揮漢堡NDR交響樂團演出布魯赫納第九,奏到末段是感到樂隊後勁不繼,有些「腳軟」了,而他們在同一天裏沒有開2場,相反,港樂奏到尾依然固若金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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