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幸趕及觀看受到行內多人盛讚的香港演藝學院「想不到戲劇節2024」演出《我地個星球》,確實被整個演出的力量與演員的十萬分付出療癒。然而演出過後,製作卻被揭發目前版本疑似複製2015年日版演出,牽起了是否抄襲、版權及演繹的激烈討論,網上甚至出現一些帶攻擊性的語言,或針對導演及學校的誠信問題。但無論如何,我還得先承認這是我看過演藝學院近十年校內第二好的作品(第一位是《海灘上的安蒂岡妮》)。我認為,可以首先確認自己觀看時當下的感性反應(坐旁邊的男觀眾就看到哭崩了),了解它的好,肯定團隊的努力,才有之後討論細節及問題的價值。不然它只是一如演出所說,不過是一顆在漫長時間中可能被忽略的星塵而已。
劇本來自被稱為日本新生代出色的劇作家之一的柴幸男,2009年完成的《わが星》在日本近十年上演多次,台灣北藝大也上演過(觀看劇照,舞台中央也是白色圓形舞台設計)。這次導演系畢業生蔡啟楓與一眾演藝學生在香港搬演這劇本,也令不少觀眾讚嘆不已。圓型的觀眾席包圍了小圓型的舞台,演員具速度感及稍稍有點日本漫畫風誇張的演繹,重複音節的爽快節奏,很有音樂性的文字處理,以及內容環繞地球成長與衰亡,卻借家庭、友情乃至愛情的重複而濃郁,但最後仍是離散的角度切入,都令整件早已預見的人與星球的死亡,變得溫柔又美麗。
那麼,這樣一個窩心得令人心痛,卻在導演手法、舞台美學、音樂、及其他都跟日本《わが星》2015年版本相似的演出,該以何角度切入去欣賞呢?這就是要討論的地方。首先,我暫且稱為「執行演出」的模式一直存在,而且有不同程度的體現。例如像已故著名編劇貝克特(Samuel Beckett)一樣,將舞台設計、演員走幾多步也寫進劇本內,導演及演員沒多空間可以改動。從原著劇本可見,《わが星》也將舞台佈景,包括圓形小舞台是角色生活的地方,顏色是白色,圓形外是宇宙,也是演員進入及觀眾的地方等,都已寫在最初的舞台指示上,而之後演員出場,單車闖入等也有寫在劇本內,即劇本已決定了部分場景,以及一些走動及進入形式了。
另一種常見的執行演出,多數出現在大型劇作、音樂劇,乃至有大量群舞的舞蹈演出上。例如倫敦WestEnd的音樂劇被另一團隊買了去美國或中國上演,除了處理劇本版權外,還包括編舞、作曲、編曲及演出版權,用以控制演出的質素,而不會因為被搬演而改變風格太多,通常他們會在場刊中列出原版的創作名單,以及附上原版的一些照片。我了解是《我地個星球》應已處理劇本版權,但有沒有同時處理演出版權就不知道了。
確實如上所說,原劇本基本上規定了一些事情,而文字上充滿音樂性,大體的形狀不會有太多可變的地方,以致台灣版本也跟日版近似,也應是這個原因。然而,確實香港演出在舞台設計、音樂和走位上,都與2015年版十分相近,但是否抄襲,還是本來就有買演出版權,都只能由日本方指證了。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在是次香港版演前或後,以及場刊文字中均沒有提及相關資料,場刊上除了註明原著是柴幸男,便沒有任何其他原版資訊。
其中一個爭議,正在於有沒有提及這回事。重申一次,只要在有版權及聲明的情況下,搬演基本上沒有問題,過去有些製作,更為能原汁原味地搬演外國演出,讓香港演員演繹外國文本及其美學而高興。然而,近二十多年香港(我只說香港好了)的劇場氛圍,對導演的想像及要求不同於過往,特別是被稱為「新文本」及其他非傳統文本大量出現後,導演的功能被指向一個需要與劇本互動甚至挑戰它的層次,準確來說,我們都在期望導演具創造性,來改變一下原劇本的形狀,或有一種個人簽名式的風格。
縱然,我要強調導演不一定需要有自己的「風格」,那是我們當下對導演的期待而已。但現況如此,我們也不能迴避,導演這個詞在當代,就等同以獨特眼光看待劇本及美學的態度,而且必須容易被辨認出來。所以這次當導演搬出近似2015年版的美學,就會令人多少有失望。特別是,縱然《わが星》劇本寫著需要有「時報」的音效,但「時報」聲音有千萬種類,2015年版選擇了某一種重複音節成就的音樂感,來配合節奏化的台詞,以及藉由圓形舞台而衍生的猶如萬有引力一樣的重複性吸引力,已很具個人風格。故當是次《我地個星球》導演蔡啟楓在未於演出前後說明,並參照2015年日版幾乎一樣的音樂及舞台調度時,就會令人誤以為舞台及音樂部分的有趣演繹,從頭到尾可能由蔡創造,而產生現在的誤會了。
反過來說,倘若觀眾在進場前已知道日本原版情況,又會有何感想?或者,我們就可以集中去欣賞是次演出的一些很美好的調度及細節了,包括廣東話翻譯上對音樂性的處理,那些像歌謠一樣的壓韻、轉韻,以及廣東話難以處理的速度感及聲音美學,在翻譯上的改動比日文難度高太多,都值得被大大力讚賞。其次,演員的能量及演繹也是另一個值得感動的地方,特別是母親、家姐、月及先生的演繹都很具感染力,也有超過原版細膩處理及在地轉化,很值得留意。因為劇本以一種比較「日漫風」的誇張形式,來述說一個宇宙及星球的生與滅過程,當中正面又很典型的感動能量,我認為非常適合演藝學院學生或年輕演者去演出,原因是劇本的典型家庭關係與星球對照,令角色比較卡通化而具激烈感情,是與青年的生活相似的。然而,當上述的情況沒有說明,觀眾就會被強力的音樂風格及舞台調度吸引,卻在事後才知道這與原版美學相似時,期望落差之大,便會令人沮喪,甚至大得可能有被出賣的感覺。
就像很久之前,我看過一個關於女性題材的演出,其中內容跟一本當時在香港買不到、也算偏門的書十分相似,但劇作沒有說明出處,令觀眾誤以為是創作人的心思時,即便文字沒有百分百一字一句來引用,但人物、關係、前文後理都幾乎一樣時,我沒辦法欣賞這樣沒有附註的演出。所以,我還是認為,只要聲明參考成分、出處,最好當然有(演出)版權認證,就很足夠了,因為《我地個星球》在廣東話的心思及演員的力度上,導演的心機仍是功不可沒的。有說這是學校演出並不收費,故可視為一個給學生學習的機會。但我認為正因為是學生學習,更應該讓學生知道版權及聲明的重要性。據英國或以前香港的搬演經驗,演出大可在前台已放置原版的劇照,以供觀眾參考,並在場刊聲明美學,特別是音樂乃部分依據原版改編,及列出日版所有創作人資料等。
也有說,上述一切的相似只是巧合,那我認為是魯莽。當知悉將要演出一個曾有人做過的劇目,誠然我認識的一些演員,習性上會盡量不想受前人影響而不去看過往錄影,但導演、設計師及其他創作者,有責任在設計會議時觀摩前人創作,可能從中找到值得參考及改進的地方,但更重要的應是盡量迴避與之相似之處,嚴格而言,要從中尋求突破(很困難的,但必須)。如果說這是團隊憑感覺認為是最好的創作選擇,而不逃避與原版近似,感性上我能夠了解及體諒;但在傳遞美學訊息給觀眾這一點,可能仍是失敗。因為作品不是創作者付出誠意做了就算,再好的演出卻可能令觀眾有多少懷疑的話,仍是未完成的,也如上所說,浪費了演出中美好的部分。
而且,既然是巧合,或不忌諱與原版相似,那麼在場地或場刊放置原來版本劇照及資訊的話,也好讓觀眾釋懷,其實這樣可能已解決一切問題了。方法總比困難多,我認為是團隊想觀眾抱住怎樣的心情離開劇場,想我們如何欣賞或欣賞哪裡的心思,而非怎樣說的問題。特別是這不是表演課的內部呈現,已是課程外的項目,就更加需要聲明了,不然就會造成現在的尷尬。公平而言,這情況也可以放在北藝大演出案例的討論上,但我並不知道它的版權情況,與原版的相似度及當時如何處理,但如果沒有說明有多少根據原版,在當下重視知識產權及對導演有高規格要求的年代,仍是會令感動的觀眾受傷。
最後,我看過香港演出、日版錄影及日版劇本後,再看了一條短片,內容是2020年柴幸男再次以《わが星》為基礎,連合二十多位年輕人重新創作,分享他們對當下、未來、死亡的期許與恐懼。原來的小圓地台變成一塊稀薄的圓布,八人變成二十多人輪流走動,拿起咪高峰,用另一種聲音質地的重複音節說唱,像在回應原版的台詞,「謝謝你阿波羅」,「如果沒有明天,我便不會知道有下周」等,集體的聲音與力量又不同於原劇本以家庭為出發點的溫馨,而轉化成年輕人一起叫出來,說出心中理想的希望之詞,一場愉悅的集體儀式。
或者,這個版本已不算是《わが星》,是一場變奏,但我想強調的是,即便柴幸男自己都在突破自己的框架,即便一個看起來嚴謹的劇本已把很多調度寫了出來,描述不過是描述,圓型的舞台仍可以是木頭、紙張、鐵塊,可以是單面觀眾的環狀舞台(2015年劇團六風館的版本就做了另一種舞台效果了),旁邊可以有貼滿東西的白板(像2020年版一樣),圍繞圓形的演員走動可以是分離、牽手、擁抱,聲音的處理可以是Hiphop、Jazz、Rock,可以用咪高峰,可以有迴聲,可以玩變調,可以用敲擊樂器,可以多人或畫外音,白的顏色可以是帶黃偏綠或粉紅。重點不是為變奏而變奏,而是,我相信新時代的創作人及演者總能發揮想像,在前人過往的成功之上,加入屬於自己的心意,一些讓人會心微笑,感動不已,成為回應當時當地的新演繹。2024年,在香港,不管是柴幸男的《わが星》也好,貝克特的《等待果陀》也好,或是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也好,我們為了甚麼原因而需要重新創作以前的作品呢?又,對觀眾來說,有甚麼新的意義?不論是導演、創作人,表演者,觀眾,我們要怎樣通過劇場,傳遞《わが星》中對生命的觸動?傳遞的方法,以及接收的方式,怎樣才可以放下猜疑及憤怒,讓雙方平等地,沒有懸念地,清楚而舒暢地,好好交流?這永遠是劇場創作人及觀眾需要共同反覆思量的首要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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