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非傳統場地到非常規空間,劇場的形式和信念——四國四城的案例
文︰沅泱 | 上載日期︰2024年9月17日 | 文章類別︰四海聲評

 

主題︰劇場空間、非常規劇場、戶外劇場
地點︰「新郵局」劇場、但丁劇院
藝術類別︰戲劇其他 »

在歐洲看戲的一切體驗與我來說都是新奇的。每一個劇場都是我從未踏足過的新世界,每一個城市都是我旅行清單上未列出的名字,在這樣隨機的劇場冒險之中,我看見不同,亦從差異中找到共性。上一年在蛇口藝術節時討論過港澳劇場作品中「新空間」的呈現[1],創作者對於商業空間的不同利用方法令我著迷,然而,走到外面後發現,歐洲對劇場作品商業價值的討論少了,對於劇場本身如何凝聚信念和民眾的效應則更為明顯。因此這一次,不必再強調「新空間」之新,我更願意詳述其非傳統的特性。以下我將從近一年來看過的四個國家中四個不同演出場地切入,一窺歐洲劇場空間的特質。

 

室內空間:過去不是劇場,現在是了

 

工業園區裡改造出一個藝文空間不是什麼新鮮事;居民區裡想要塞進一個新劇場並非沒有可能。在中歐小國斯洛文尼亞首都盧布爾雅那,姆拉丁斯科劇院(Mladinsko Theatre)和馬斯卡研究所(Maska Institute)合力在市中心以北的停車場地帶翻新了一家廢棄的舊郵局,並將其改造成名為「新郵局」(Nova pošta)的劇場。根據劇院官方網站之介紹:「劇院對尖銳的社會問題反應更快,其行為滲透到政治領域,劇院將自己視為關鍵的社會參與者⋯⋯新郵局團隊致力於賦予藝術創作在社會背景下的意義,以及在更廣泛的社會環境中理解和展示藝術。我們思考、反應、創造、介入、建立對話、會議和對抗的空間。」

 

在前往盧布爾雅那的火車上,我找到在當晚有一場無語言的演出,如此巧合難免給人一種非看不可的錯覺:沒錯,找一個新劇場就是一場跳出旅遊路線的冒險。穿過火車站往北走,道路變得寬闊且昏暗,站在路口甚至看不到一個像樣的招牌,幾乎要懷疑是不是走錯地方。作品《Bad Company》中的「Company」在我看來即為「陪伴」,其中出現很多與孤獨的人相呼應的要素:整個舞台被設置成排練室,隨意擺在地上的折疊椅和亂堆的燈,在建立秩序和打破秩序的過程中,只有演員一個人,和椅子組成的假想觀眾。這種內部設置與外部環境的荒蕪相呼應了,如今看來作品中動作和概念,在三年之後的春天像一張被揉皺的紙展開在觀眾面前。

 

《Bad Company》@斯洛文尼亞「新郵局」劇場

(由作者提供)

 

匈牙利首都布達佩斯亦有一個經歷過相似命運的空間,在劇場和藝術的手下緩緩復活了。在布達佩斯劇院之夜[2],我闖進了但丁劇院開幕前全匈語的講座。DANTE Közösségi Alkotótér是容納獨立創意藝術家和文化項目的文化創意空間,「我們的創作者是戲劇、電影、音樂、美術和視覺藝術的不同代表,我們的作品以一種不同尋常的方式談論我們這個時代的問題。」和盧布爾雅那新郵局(Nova pošta)的自我定位相似,這些非常規的室內劇場講究的一是其另類的作品、二是其獨立的內核。在講座上,劇團主理人Gábor Jászberényi和Gulyás Hermann Sándor分享了這個空間的由來:長期受限於官方資助計劃的藝術家希望能夠在獨立空間裡有足夠的自主權,恰逢政府折價出售空置資產,他們選定這個半地下室並進行改造。由於未有任何資助,舊房翻新的工作全靠來自各行各業的志願者:水管工、鎖匠、建築公司,這種凝聚力被主理人Gábor看作是「民眾在滾雪球,共同打造屬於人民的『文化避難所』」。

 

匈牙利但丁劇院

(由作者提供)

 

過去不是劇場,現在是了。過去這裡沒有文化,因劇場的設立和開展而逐漸找回生機。在我上一篇「新空間」的討論中,似乎劇場作品不需要在一個有燈光設備和座椅的空間也可以做到;但實體的劇場空間意味著什麼?我們是否還需要它們?布達佩斯和盧布爾雅那的兩個例子給出了不同觀點:藝文空間的多元化不代表傳統空間的退場,反而是強調了藝文空間在當地社區的凝聚力和存在感。在新郵局的宣傳網頁上標註了這是一個「給老年人的劇場」,的確,現場觀眾七成都是老人;但丁劇院開幕後舉辦的活動包括但不限於劇場、音樂、詩歌,甚至還有兒童活動。儘管一個開放空間有無數種可能,但我更相信實體場域中的營造和劇目更易讓人看見包容性和多樣性。

 

室外空間:在一無所有的空地上做點甚麼

 

相較於前述討論的室內空間,室外的劇場空間具有以下特徵:為單一劇目而打造的臨時空間;易裝卸或不破壞環境的裝置;概念上從單一城市特質上升至區域性。去年九月我在比利時首都布魯塞爾看了我在歐洲的第一個戶外劇場作品《The NarcoSexuals》[3],起初吸引我的並不是它在一個聞所未聞的空地上做演出,對我來說室內與室外的分別遠沒有穿衣服和不穿衣服的差異大。這個表演者全裸的作品被設置在空地中的活動板房裡,創作者提到男同性戀的性派對和聚眾吸毒的場景「往往發生在私人公寓樓中」,因此創作團隊將公寓做成切片,令觀眾有機會全方位「透視」室內的所作所為。這一方面是回應了觀眾對於未知的窺視慾,另一方面呼應了表演者在耳機中的呢喃和絮語。觀眾擁有充分的自主權,無論是想要湊近、遠觀亦或是登上梯級,從通風窗俯視,周圍的工作人員和觀眾不限制任何人的行動。演員為表演效果戴上特製隱形眼鏡,眼睛裡只剩黑色瞳仁,我還記得演員隔著玻璃與我直視的瞬間,場刊文章中的話語仍不時迴盪在我腦海中:「Such a longing for intimacy」(如此渴望親密)。

 

《The NarcoSexuals》@比利時布魯塞爾

(由作者提供)

 

這種探索人和人的親密在《Shared Landscape》[4]中轉換為討論人與自然的親密,長達七小時的戶外旅程,劇團將演出設置在森林的不同角落,觀眾則根據定向導遊和音頻指引觀看作品。這個由歐盟資助的藝術計劃在歐洲八個國家巡迴演出(瑞士、法國、德國、意大利、斯洛文尼亞、西班牙、奧地利和葡萄牙),「每件作品都提供了『景觀主題的變體』,假設景觀不僅僅是一個背景,並邀請我們反思我們與自然的關係。」在一無所有的森林裡,在應有盡有的森林裡——大部分作品幾乎不需要搭建舞台,即便需要也將其簡化成易拆裝的裝置。演出鼓勵公共交通出行,更邀請參與者自備午飯。這個「歐洲的」演出極簡得超乎想像,但在行動上和精神上留下的痕跡比製作中的碳足跡更重。我身為都市人在那個下午被自然重新「種」了一遍,人終於不再靠電車和地鐵移動,而是林間切實的腳步。可這個作品遠不只是一個療癒都市人的休閒活動,相反,Werner Friedrichs在評論中提到「景觀作為生成政治變革的場域」[5]:逐漸後退的自然景觀在無形之中發出聲辯:因政治衝突而消逝的空間,蜜蜂因殺蟲劑政策而逃離⋯⋯七個作品巧妙地將政治議題融入其中,但不是為了教育人們應該如何做,只是留下自然的聲音,叫人在演出結束後沉思未來能如何、會如何。

 

《Shared Landscape》@奧地利聖波爾坦

(由作者提供)

 

何時我們需要走出劇場做演出、看演出?我想,當創作者有能力利用環境發聲時,非常規空間才能展現出其獨特性。這種特質在某些議題的地域性中得到放大,如《The NarcoSexuals》的背景在東亞難以成立,《Shared Landscape》拿回來或許都找不到那麼多可以用的森林。更重要的是,我看到在這種區域性的作品之上是更統一的資助和話語導向,因此儘管每個城市的語言不同,但講出同一種聲音對於歐洲作品來說不是難事。

 

結語

 

從室內空間到室外空間,這些作品與場地無一不在渴望多元和變化。城市內部的的場所改造和劇目轉換體現了當地居民對文化生產的熱情和需求,並在研究、革新和參與中進一步重塑空間價值、找回獨立藝術的話語權;城市邊緣的室外演出空間則是地區融合與共同資助的結果,用劇場語言講出大眾或小眾的議題,並利用全新的場地激盪回音。或許在上述作品中可供借鑒的部分不算多,但起碼提供了一種可能性:劇場無論發生在何處,都是創作者與參與者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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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澳門研究的非澳門人,歐洲漂流中,偶爾看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