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一彎蛾眉,夜照海上輕波,細浪疊疊,人潮陣陣,光格漫舞,王榮祿提椅子一張,從容進場——李偉能作品《慢舞:一些借來的》開場錄像、聲音與光,以及舞者的進場方式,都叫筆者喜歡。當動作放慢下來,感覺和感知都變得敏銳,思緒反而激盪翻湧。內與外、快與慢、長與短等強烈對比,不僅成為舞者慣常動作之外的挑戰,也給予他們不一樣的感受震撼。
王榮祿的「慢」,有著最重要的伴侶
這是一場獨舞,卻又不全然如此:擅長中國舞與當代舞的他,坐在椅上閉目,起手,翻掌,擺臂,抱圓……背後影像比他大得多,正是生活中的另一半、同為舞者的周金毅,她張開嫵媚眼睛,透露出自信眼神,在海港上的小舟舉臂漫舞。劇場內傳來交替的預錄獨白,兩人彷彿一條心,談不適、談痛、談過渡:放慢動作,感覺就會被放大;感受到風聲,在皮膚經過;會感到緊張、掙扎,得處理傷患,慢慢體會不適……後來他們談到對方,在自己眼中的美感或重量。這是帶距離又密切的生命重疊,二人有著相似經驗、共同感知、由舞台到生活再回到舞台的人生漫舞。對於觀眾而言,縱未有相似的身體經驗,這場屬於一人(或兩人)的「慢舞」,仍能引起共鳴迴響。
Étienne Ferrère的「慢」,以勇氣展露脆弱
一束黃光斜斜打落成道路,指引觀眾視線,芭蕾舞者緩緩步入,以腿畫圓(Rond de jambe)、延伸發展(Développé)……他穿梭於人群,一邊展示動作,一邊以法語朗讀芭蕾舞術語,並輔以英語描述動作。慢舞之下,擺動、平衡、跳躍都脫離了應有的肌肉運用與使力方式;他沒有穿上典型芭蕾舞上衣和襪褲,燈光照落在緊身小褲子以上及以下的皮膚、毛髮和肌肉紋理,無法控制的自然生理反應——肌肉顫動表露無遺。原來,這支舞是將《天鵝湖》王子的四分鐘獨舞放慢成20至30分鐘。他憶述15歲時被此舞段迷住,此後跳芭蕾28年,竟沒有一次演《天鵝湖》王子。這次,一人獨舞,練習一百次,極度專注,面對四方八面、近距離的凝視,堅持到最後,愈見穩定自信,成為自己心中的王子。
《慢舞:一些借來的》(攝影:Ray Leung,照片鳴謝:不加鎖舞踊館)
陳慶瑋、田麗琪的「慢」,展現張力與細節
空氣泛紅,男女相隔兩米,獨立、冷峻、凌厲、倔強,跳放慢十倍的鬥牛舞。挺胸,伸臂,掃腿……保持距離,肢體經過自身,緩而有勁;不同步的舞姿,卻同步製造張力,積聚在兩位舞者之間,也在觀眾之間。提琴獨奏,琴弓拉伸,擦音伴隨舞者挑釁——拉鋸——趨近——猛然一觸即發急速連轉她臂懸掛他腿上!慢舞打破拉丁舞的常規,突然的變速再次打破前兩支慢舞的框框;單支提琴完全取代語言,兩位舞者無聲勝有聲。
楊怡孜的「慢」,重塑了舊日的「失敗」
一個人,一把扇,一場舞,一次意外。她放緩身體,回顧近四分一個世紀前的決賽——獨舞將完,一根頭髮卡在扇子上,將一切都打亂:半年時間和努力、當下舞步和比賽,成為積藏多年的遺憾。在探索慢舞的過程中,她竟意外地回顧了不願記起的片段,並最終能向觀眾揭露自己最無地自容的時刻。當刻意放慢,意識與身體的流動變得清晰,才發現動作之不合理,再發現仍然在跳舞的自己愈發討自己歡喜、現在的身體對得住當時,也應該多謝當年的自己。這支舞配樂很少,心底話是最純淨之音。最後的語音迴響和加速動作,連帶釋然的力量蔓延至整個劇場。
《慢舞:一些借來的》(攝影:Majorie Li,照片鳴謝:不加鎖舞踊館)
舞者都說:「從未跳過如此慢的舞。」
生命之中,總有一些時刻或片段是特別深刻和有意義。舞蹈之於舞者也一樣吧,概念及編舞李偉能藉這個作品,協助幾位舞者尋回生命中重要的時刻和舞蹈片段。他亦看見,時間在舞者身體內累積;而藉著一條簡單規則——「慢」,竟像釀酒,時間的延展令身體活動的方式、各人的記憶和對記憶的理解都產生變化,為編舞和舞者帶來意料之外的收獲。在空間設計上,上下層以及散落的觀眾席,改變了觀賞距離與角度。聲音、錄像以至服裝設計都有別於上述幾種舞蹈慣常的呈現,如同放慢的舞蹈,放大了觀眾的感官,讓觀眾近距離感受舞者的氣息、觀察身體與動作的細節、聆聽和共鳴舞者的體會,從這「一些借來的」,深刻感受到張力、脆弱、勇敢與堅強。
(文章於《舞蹈手札》同步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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