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8月
疫情結束以來,中國演出市場發生了顯著變化,主要表現為演出場次大幅上升、票價漲幅明顯、劇場上座率下降。據中國演出行業協會發佈的《2023年全國演出市場發展簡報》顯示:2023年全國演出(不含農村演出和娛樂場所演出)場次44.06萬場,票房收入502.32億元,觀演人次超1.7億,較疫情前的2019年分別增長123.55%、150.65%、83.01%,反映了演藝行業規模增長迅速,但在演出場次、票房收入、觀演人次三個指標中,觀演人次增長幅度最少。又據北京市文化和旅遊局統計,2023年北京共舉辦營業性演出49,524場,觀眾1,138.5萬人次,票房收入23.04億元。與2019年相比,場次、觀眾、票房收入分別增長117.0%、9.5%、32.1%,即場次增加了一倍多,票房收入增加三成,而觀眾人數增長了不到10%,這意味著上座率大大降低。
在演出場次、票房收入、觀眾人次三個指標中,演出場次反映的是生產端的情況,票房收入和觀眾人次反映了消費端的情況,票房收入等於票價乘以觀眾人數之和,若票價提高、觀眾人數下降,票房收入仍有可能增長,而觀眾人次更能準確體現演藝產品被消費的數量。身處行業一線的專業劇場經營者普遍反映這兩年賣票非常難,上座率比疫情前和疫情時都要差,多數情況達不到五成。演出市場的變化反映出,雖然演出場次上升迅猛,但相比投資增加帶來的供給井噴,需求增長緩於供給增長,需求不足、供需不匹配的問題十分突出。
一、演出場次大幅上升的原因
演出場次的增加,首先與各地政府對演藝產業發展的目標導向有關。北京、上海、廣州等多個城市提出建設「演藝之都」,重要的對標包括紐約、倫敦、東京、首爾等國際大都市的年演出場次,例如上海市2018年提出打造「亞洲演藝之都」時設定了年均演出4萬場次的目標,北京市2023年提出2023至2025年演出場次分別達到3萬、3.5萬、4萬的目標。在北京和上海這兩座國內演藝產業最發達的城市,平均每天的演出場次超過百場。快速增長的場次數量,在統計資料上非常「好看」,但如果不是市場生長發展的結果,如果沒有觀眾總人數的增長,意味著每場觀眾人數的「攤薄」,意味著觀眾席空座位的增加。
不過,對標國際的場次數量只是政府的奮鬥目標,並不是實施計劃,真正刺激場次激增的,一是演藝新空間的快速擴容,二是政府對國有院團的考核機制。
演藝新空間是「以演藝為主營業務,形成多業態融合、多功能協同的新型演出場所」,自2019年起步於上海,迄今上海已授牌演藝新空間一百家,據上海市文化和旅遊局統計顯示,2023年上半年,演藝新空間的演出場次在所有演出中佔比約四成,票房收入六千餘萬元。北京市2023年出台的《北京市建設「演藝之都」三年行動實施方案(2023年–2025年)》提出「培育多場景多業態演藝新空間」,截至2024年1月,東城區、朝陽區、西城區等先後掛牌五家、十二家、八家演藝新空間,通州區也擬掛牌四家演藝新空間。
左:2024上海100家演藝新空間(圖片來源:上海市演出行業協會);
右:北京2023年推出15個演藝空間培育類項目(圖片來源:北京日報)
演藝新空間與上世紀八十年代興起、旨在藝術創新探索的小劇場不同,更追求娛樂和商業價值而非藝術價值,但從市場整體看,在孵化原創作品、培養創作團隊、培育觀眾群體及帶動周邊消費等方面效果顯著,已經成為演出市場的重要組成部分,不過新空間面積多為幾百平方米,座位數一般在兩三百個之內,所以在統計資料上體現為演出場次大幅增加的同時,觀眾人數增加則較為有限。
此外,在上級黨和政府部門對國有院團的考核管理中,一般以「演出」為一級指標,「演出總場次、觀眾人次、觀看滿意度」等作為二級指標,其中「觀眾人次」、」觀看滿意度」指標填寫的隨意度較大,「演出收入」、「票房收入」則不作為硬性考核指標,而「演出總場次」作為績效考核的重要指標,如果完不成目標會影響到次年政府撥款金額,而且在不少省市,政府對每場演出都會有相應補貼,演出場次愈多,補貼愈多,因此使得國有院團以演出場次數量為主要追求,而對於上座率、票價等,關注度不夠。
二、票價貴的原因
今年演出票「不動聲色」的漲價,體現在雖然大部分演出的票價看似仍是180至880元的價格區間,但票版上低票價的區域減少了,高票價的區域增多了,觀眾支付與往年同樣價格,買到的位置要差得多。以北京為例,如果與朋友兩人看戲,選擇中等價位的票價,花費一千元都不夠,按統計局公佈2023年北京市職工月平均工資為15,701.08元,看一次演出可能就要花掉近10%,而這已經是全國平均工資最高的城市。
票價貴的原因,對於國內劇目來說,首先是國有院團的創作、製作和演出成本高。近年來政府對國有院團的資助不斷上升,院團的創作經費或者由上級政府部門撥款,或者通過申請國家、省市文化基金獲得,也有少部分院團接受屬地外的地方政府委約創作演出。財政資金投入刺激了創作,帶來了表演藝術的繁榮;但與此同時推動了劇目創作、製作成本的提升,尤其是為了達到獲獎、成為市場爆款等目的,不惜投入鉅資,邀請知名主創,進行舞美大製作等,一部劇目的創製動輒花費數百萬甚至數千萬,如舞劇《詠春》的投資超過兩千萬元。政府大手筆的劇目投入,推高了主創報酬、劇場租金等多方面的市場行情價格。
大投資的劇目,也是演職人員多、舞美複雜的劇目,這意味著巡演成本的高企。如果由演出團體或演出公司作為主辦方自營演出,向劇場租賃場地,則需要支付高昂的場租——大幅上升的演出場次導致對劇場的需求大幅增加,推動了劇場租金不斷上漲。如果由劇場購買劇目成為演出主辦方,除了向演出團體支付演出費之外,還要承擔數十人甚至上百人團隊的吃住行、道具運輸等接待成本,這些都要消化在票價中。
舞劇《詠春》(圖片來源:深圳新聞網、央視網)
其次,就民營劇團而言,除了少數能申請到政府文化基金扶持外,大部分民營劇團的劇目創製費用都由自己支出,一般會本著節約的原則,但在劇場環節,被國有劇團旺盛需求推高的劇場租金,也讓民營劇團背上了不能不背的重擔。
此外,近年國外引進劇目由於國際交通費漲價、版稅提高等原因,使得引進劇目的成本上升了不小幅度。
演出主辦方一向是從成本、座位數倒推制定票價,同樣的成本,如果預計上座率高,則攤到每個座位上的成本就低、相應票價就低,但因這兩年的上座率低,主辦方為收回成本,就會提高單張票價或擴大高票價區域,進入票價愈貴、買的人愈少、上座率愈低的惡性循環。
三、劇場上座率下降的原因
劇場上座率下降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主要有經濟下行、替代品多、票價太高、好劇目少等因素。
第一,市場的變化
經濟下行的大環境下,普遍的收入和消費能力下降,使觀看演出的預算縮減成為必然。即使是好賣的劇目,劇場的演出場次也比往年減少,如五次奧利花獎獲得者馬修.伯恩(Matthew Bourne)編舞的芭蕾舞劇《羅密歐與茱麗葉》今年6月在上海文化廣場演出五場,上座率並不理想,而在同一個劇場,同一個舞團的男版《天鵝湖》2014年連演13場,2019年再度引進連演13場,哥德式《睡美人》也曾於2016年連演16場,場次減少反映出經營者對於市場消費乏力的判斷。
更現實的情況是,演藝行業所面臨的爭奪觀眾時間和金錢的競品、替代品愈來愈多,一天花幾小時刷短視頻、花數十元上百元點播一部網絡微短劇等,成為更多人的選擇。
第二,消費者的變化
按演藝行業內容品類分,現有觀眾群體可以粗略分為三類:演唱會觀眾、演藝新空間觀眾、劇場觀眾。演唱會觀眾以年輕人居多,但也不乏有懷舊心理的中年人;而演藝新空間所吸引的大部分觀眾,並不是進劇場的常客,他們更可能是劇本殺、密室逃脫這類娛樂活動的熱衷愛好者,偏向於互動參與而非端坐欣賞;而也許是由於疫情期間劇場長期關閉或限流,不少老觀眾在長時間不進劇場之後,改變了過去的消費習慣,除非有特別吸引自己的劇目,否則很少進劇場,老觀眾流失嚴重。
另一方面,演藝行業湧入了很多新觀眾,絕大多數都是90、00後年青女性,新觀眾有著與老觀眾很不相同的趣味,大多偏向通過輕鬆娛樂來解壓,看明星、看顏值,追求視覺愉悅以及參與感。
央華版《如夢之夢》(圖片來源:騰訊網)
因此,這些演出項目受到追捧,一是著名歌星演唱會,據中國演出行業協會發佈的《2023年全國演出市場發展簡報》顯示:2023年,2,000人以上大中型演唱會、音樂節票房收入201.71億元,佔當年演出總票房40.2%。根據燈塔專業版的演出票務訊息採集數據,2024年度截至7月3日的95.58億元演出銷售總票房中,演唱會票房更獨佔八成,達76.74億元;二是國外引進原版音樂劇,如九維文化引進的《搖滾莫札特》等;三是明星擔綱主演,如央華版《如夢之夢》等;四是爆款劇目,尤其以舞劇居多,如《只此青綠》、《紅樓夢》等;五是名團名作,如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的《茶館》、《雷雨》等;六是熱門演藝新空間的沉浸式劇目,如上海亞洲大廈內的《阿波羅尼亞》等;七是脫口秀。這也反映出演藝行業集中度提高的特點,頭部項目成為票房主力,成績亮眼,腰部及以下項目的票房則非常難看。
年輕消費者的購買行為更加理性。對於觀眾來說,主辦方的宣傳會把節目誇成一朵花,也有一些「紅包評論」會大發讚美之詞,但只有在親身看過後才能得出自己的評價,而此時金錢、時間、精力的付出已無法挽回,演出消費風險太大,因此,消費者往往像購買物質商品認品牌一樣,認名團、認明星、認爆款、認知名IP,其他就不敢輕易嘗試,購票意願不強。不少演出專案開票後,前期動得慢,尤其高價票出得慢,要到演出將近時或等首場演出觀眾回饋正向後,才有可能迎來票房銷售小高峰。此外,消費者對價格非常敏感,低價、折扣票對出票的推動作用很明顯,甚至有觀眾自發組成團體,向劇場以團體票優惠購票。
第三,缺少好劇目
即使在北京、上海平均每晚有百餘部劇目演出,但不少業內人士和資深觀眾認為,缺少吸引自己買票進劇場的好劇目。
國內劇目方面,需要從劇目的生產機制找原因。國有院團創作經費來自政府撥款,在經費獲得保障的同時,創作自由度受到不小限制,在戴著鐐銬跳舞過程中自我思想也更趨禁錮;相形之下,受市場歡迎的劇目多來自民營劇團,如「話劇九人」劇社的《四張機》、《春逝》、《雙枰記》、《對稱性破缺》等原創民國知識份子系列劇目在演出市場一枝獨秀,尤其受到知識分子群體的喜愛和追捧,但能夠連續出品優質劇目的民營團體在演藝行業鳳毛麟角。
話劇九人《對稱性破缺》(圖片來源:北京日報)
引進劇目方面,則由於國際政治形勢動盪、國內演出審查制度等多方面因素,使得引進劇目從數量上和作品先鋒程度等都遜色於疫情前。
縱觀大陸當下演藝市場,由於政府投資造成了供給的繁榮,但不是消費的繁榮。消費乏力的主要原因,是缺少好劇目和票價過高等,而這關聯到國有院團藝術生產投資機制、劇場和院團產業鏈協同等深層次問題,需要從產業生態的底層邏輯著手治理和完善,具有相當的難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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