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斷香銷四十年》並不是我熟悉的戲碼,更談不上對〈沈園重逢〉這一幕有特殊的情感,然而飾演陸游的利文喆開口唱〈斷腸紅〉:「不斷腸也斷腸,見斷腸腸更斷……今朝再見斷腸紅,不禁肝腸寸寸斷……」我心弦一震,淚珠不由自主在眼眶打轉,官能就是這樣微妙的一件事,正如美國女性主義節奏派詩人戴安.迪.普里瑪在〈給我未出生寶貝的歌〉的幾句:「但我可以向你保證 / 寶貝 / 世上眾多可愛事物 / 足以令你永遠地 / 心碎」,或者利文喆以十七歲的瘦削身形,可以發放超越他的稚齡起碼十年的腔調,已經令我手足無措。在我昏花的老眼裏,十來歲的少年不是迷頭迷腦在地鐵收看手機的短訊,下車時差點栽進擋路的鐵柱,就是躲在蘋果店裏借詞充電,與左擁右抱兩名女性朋友打情罵俏,污言穢語像射不中紅心的飛鏢亂插,誰不知有心人懂得珍惜天賜的嗓音,謙虛向傳統曲藝請教,粗口修煉成舌粲蓮花。也是我孤陋寡聞,《香港學校音樂節歌唱比賽》不就是培育青苗的尚佳園圃?一自2014年,直抵2024年,利文喆屢次在平喉獨唱和對唱蟬聯冠軍,為着應付賽事,已經有不少磨礪清音的機會。唱功之外,利文喆在做手方面亦考究,臨結尾他要在壁上題〈釵頭鳳〉,戲台本來空曠,一眼瞥見亭台下的書几有文房四寶,他印腳摹擬下台階的動作,拿得筆與墨硯,再印腳返上台階,對細節照顧周到。
既然有現成的佈景,下一幕順水推舟續演〈再進沈園〉,幕落幕昇已是匆匆四十年,十七歲的利文喆成長為十九歲的陳昶廷,同樣飾演陸游,陳昶廷不似利文喆一鳴驚人,倒也中規中矩,當然不能要求他唱出陳笑風的滄桑味,然而字本有情,陸游原本的佳句:「……斜陽畫角哀,沈園不復舊池台,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經過加工,鑲嵌入陳冠卿的「墨雖乾,滿壁辛酸字字哀」相得益彰,陳昶廷一字不漏道來,已經滲出點點淒楚,再由導師指點,切切悲悲,亦留下多少辛酸話。
重男未必輕女,特別想提到《怒劈華山》裏飾演聖母的姚君穎,她初開口唱〈千般恨〉,我也未覺稀奇,其後她轉唱反線二王的〈祭塔腔〉,相信來自《白蛇傳》,只得「會親兒教為娘」六個字,分花拂柳溜進巴洛克的胡同,沿途盡是滑腔與裝飾音,拉出眾多腔調,總共三十七拍,一定要用板來收,配合底下過門,再接「悲淚潸潸」四字,又是另一段長而蜿蜒的路。這次吸引力不在歌詞,而是撰曲的魅力,聽粵曲,本來就是反線二王把我誘進萬劫不復的境地,因為腔調婉轉多變,饒有韻味,是芳艷芬的首本戲,可是姚君穎只有十二歲,唱來還是氣定神閒,難怪,今年她在《香港學校音樂節粵曲比賽》就得到高級組子喉獨唱冠軍。
說句公道話,合演的鄧振鋒也表現不俗,他是劈山救母的沈香,未出場他在後台唱:「風露鎖仙山,俺昂然撥散」,已經先聲奪人,導師要他表演的卻是武功,只見他執著金斧掄舞,還與兩個山神對打,沒錯,一度金斧脫手跌落地面,觀眾只覺惋惜沒有深責,十一歲的小演員,需要的是鼓勵。通常沈香在結尾時才接過後台拋出的金斧,把囚禁聖母的深山劈成兩半,鄧振鋒拿著金斧卻無用武之地,華山自動裂開,草草收場。打北派的還有《猴王借扇》裏飾演孫悟空的曾卓楠,他十六歲,可說唱做俱佳,棍花固然舞得耀眼,與後台的交接也有默契,只是武場與文場之間,我還是偏愛嚦嚦歌聲,斧頭與金鋼棒舞弄得再出色,都是經過時間的苦練,唱腔卻要依靠天資敏悟,生活的體驗加上對曲詞的吸收,打動的不是觀眾的掌聲,而是內斂的人心。
九歲的范璟暘飾演李益,上台拾取十歲的林心允扮演霍小玉掉落的紫釵,獲得全場最熱烈的掌聲,不是因為他們鶴立雞群。幕啟,范璟暘木納地站在舞台,完全缺乏任劍輝的風流倜儻,然而他扮相俊朗可愛,聲音又響亮,沒有怯場,也就博得觀眾的同情分,導師也不敢挑戰極限,只安排兩人唱〈小桃紅〉的選段。導師用同理心編排《游龍戲鳳》,飾演正德皇的黃見澄和李鳳的張芯喬年齡更小,只得八歲和六歲,勉強應付調寄《平湖秋月》的小曲,小朋友到底不通曉男女情事,勞師動眾裝扮一場,上台表演幾分鐘,說來倒像一場玩笑,然而粵劇始終需要年輕一代傳承,我們就有安排香餌的必要。
差強人意是《柳毅傳書》之〈洞房〉和《梁祝恨史》之〈樓台會〉,〈洞房〉一開幕,龍女的鳳冠已經掀起掩面的紅紗巾,柳毅可以一眼認出她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意中人,懸疑蕩然無存,龍女依然迫他猜度,也就多此一舉,柳毅從隨俗的惆悵到相認的乍驚乍喜,亦缺乏心理的轉折。同樣,梁山伯初見女兒身的祝英台,理所當然,並沒有感覺錯愕,梁祝表演一輪功架登樓,梁山伯接過人心遞來的龍鳳餅,撕成兩半,梁祝又匆匆下樓,劇情也像龍鳳餅支離破碎。論理擔演〈樓台會〉的謝覺心和呂卓宜已經十二歲和十一歲,〈洞房〉的鄭熙信和黃靜澄更是十四歲和十五歲,導師應該多點信心,給他們發揮的機會。
二十四歲的大姐姐照顧十四歲的小妹妹,攜手演出《蝶影紅梨記》的〈窺醉,亭會〉,幾乎足本的折子戲著實讓我們眼福不淺。聲輝劇團最老資格的張雅泳,擅於反串,經常在平喉獨唱和對唱比賽佔鰲頭,始自2007年,不止在香港遙領風騷,更在《深珠港澳粵劇粵曲交流展演》及《兒童及青少年粵劇折子戲公開大賽》屢獲殊榮,她咬字清晰,做手認真,〈窺醉〉一幕,她酒醒後,唱到「路滑青苔,險些折了秋郎命」兩句,她大動作跣足拗腰滑落地面,似是意外,其實刻意經營,演來自然,絕不苟且。唐滌生為仙鳳鳴撰寫的劇本,《蝶影紅梨記》最能表達任白的痴纏,〈窺醉〉裏,謝素秋初見趙汝州真容,幾乎想把他的臉龐捧在掌上憐愛不釋,道盡白雪仙對任劍輝的傾慕,〈亭會〉一幕,趙汝州讀詩,謝素秋情不自禁接續的唱段,可說是唐滌生的妙筆,點出任白的靈犀,飾演謝素秋的謝星海當然不似白雪仙暈頭轉向,接駁師姐的詩詞,卻又天衣無縫。惟是張雅泳聲線雄渾響亮,謝星海唱來卻有點稚嫩低沉,略嫌遜色。
還不過兩星期前,我在同一舞台觀看大老倌演繹唐滌生的早期劇作,說要追上時代步伐,演出時間從五小時縮減到三小時,大刀闊斧削去多個唱段,委曲不足向外人道。為了逗弄觀眾開心,幾段小曲之外,劇情多用滾花下句交待,借口古來搞笑,粵劇淪為無厘頭的話劇。聲輝粵劇團今次縱是走馬看花,起碼著重唱段,還給觀眾聽的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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