亍圭彳,這三個列隊而行的中文字,彷彿像「街」字的倒影,實為筆者觀看《The Box 5.0》過程中,徘徊於腦際的意象[1]。「亍」指踏右步,或止步的動作;「彳」指邁開左步或小步走的狀態。文學家慣常書寫的左、右、左地彳亍而行,描繪主角步履蹣跚,走走停停,猶疑於自己該走怎樣的路之心情。倒轉發揮,當街舞舞者靈活地亍彳而跳,亍、彳、亍於劇場,其沉浸於故事裡的肢體韻律能否產生更多嘻哈文化發展的可能性?身處其間,審視舞蹈美學轉向的「圭」(量度準則)又該是甚麼?與所有觀眾一起隨意地坐在地板上,個半小時內近距離觀賞了四支舞,我有以下的感受和聯想。
第一支舞《你的突然離開》,編舞孫楠運用即興,讓個人的情緒,藉頭、肩、臂膀、腰臀等部位於雙人或三人離離合合的互連互扣式的旋轉和扭動狀態中解鎖迸發。前半部以較慢節奏為底蘊的接觸、親近和別離,重覆表達著無言的拉扯與迎拒。中段有一反地心引力的畫面,就是舞者像壁虎般伏在牆上[2],抽象地向我(們)質詢,如果別人的街道是我的舞台,那麼我的舞台會是街舞圈的甚麼場域?雖然這個作品起初看來,好像離開了傳統街舞風格,但火熱的能量於末段相斷亍彳湧現,至終三位舞者齊心敲響了嘻哈核心精神的銅鑼,跳出真摰情感,予人一份要努力尋回自己的強烈感覺。
同樣有點「藝文化」的傾向,是接著《請閱讀安全指引 P.27》給我的印象。一白三黑的舞衣,界定了女神婆和三位凡人的世界。滿佈全地的紙張,把抽象的語言權力,具像化地吞吐於女神婆的口,並織出眾生追逐五欲六塵之網羅。道具作為符號,協助了舞者和觀眾進入特殊的角色設定。彭春編的這支舞,已稍微超越了昔日街舞反建制意味的慣性表達。他的批判意向性是用嘻哈語彙來拆解生活上的政治經濟迷思,因此成了一個給藝文界及街舞界想法碰撞的好例子。編舞基本上展現了他融會街舞律動於傳遞意念的功力,但有待斟酌之處,是結束場景的構作。到底真正被善待的人,是能獲得安身立命的指引,還是要遠離會持續帶給人傷害的語言暴力關係?表達尺度的拿捏,仍帶點彳亍。
左:《你的突然離開》;右:《請閱讀安全指引 P.27》
(攝影:Henry Wong,照片鳴謝:香港街舞發展總會)
將西方街舞音樂劇的商業舞風,配搭「把那羊和牛群放在那片山坡上」的鄉土味[3]及港式流行文化美學,用短舞劇展示出來,是鄧俊達和楊昕達帶來的作品。名為《靜止與躁動》的第三支舞,是以一門和兩椅變化出的教堂及病床作佈景,加上實境的錄像片段訴說一個漸凍症患者及其親人如何面對死亡的故事。強勁快速的節奏是能巧妙表達躁動的利器。主角的靈魂被困於靜止的身體,給親友產生憤怒、憂傷、逃避和哀愁,舞者身體的爆發力,給關心帶來重量感,並反襯出生命如羽毛般隨風流轉的輕。群舞的演出陣勢多變,賞心悅目。然而,部份場景的轉換及其間舞句的接合則出現窒礙感。也許,劇中的夫、妻、兄、妹、醫生、神父等角色本來是構成長篇舞劇交錯敘事的美妙軌跡,但在短演中「多說反累事」(more is less)就是常態。
最後,法籍老撾裔編舞奧里.康坤拉(Olé Khamchania)的作品《突圍》,以「意簡言深」(less is more)的方式,為第五屆的街舞劇場送來反思的禮物。先由一名「B-boy」進場,鬆動手腳以單純的地板動作開始,繼而邀請感興趣的在場觀眾模仿他的舞姿動起來,是否參與是個人的選擇。被預早安排坐在觀眾群中的舞者,陸續進入舞台,暗喻嘻哈的種子其實無所不在。整支舞,句法順暢,實而不華,訊息的表達卻極其清晰。啟發別人參與 (engagement)是嘻哈舞蹈文化的核心價值,不在乎哪些人身在劇院、學校、廣場,抑或街角,「誰都可以參與」就是美,就是街舞的圭玉。
左:《靜止與躁動》;右:《突圍》
(攝影:Henry Wong,照片鳴謝:香港街舞發展總會)
(文章於《舞蹈手札》同步刊出)
[1] 「亍」、「彳」的粵語發音分別是「速」和「斥」。「圭」是古人用日影測量時間和節氣的工具,也是重量單位,「十圭為一銖,二十四銖重一兩,十六兩作一斤」。此外,圭也是古時作為身分象徵的玉製禮器。
[2] 把牆壁看為地板而舞,令人聯想到香港女作家鍾曉陽的一個小說短篇〈未亡人〉中的一句話 ,「我們很少看見壁虎在地面上爬」。對照的想像是「舞者的牆是壁虎的地,而舞者的地卻是壁虎之牆」的身分錯置和技藝挑戰。
[3] 出自紅遍中國網絡媒體的次文化偶像兼草根說唱青年,諾米麼的《阿普的思念》之歌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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