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跣》是張雅麗繼首部獨腳戲《想.點》之後,第二部結合劇場和戲劇治療的作品。演出以歌廳(Cabaret)的形式,透過戲劇、音樂向觀眾呈現她人生中「跣親」的經歷,題旨是以歌詞及台詞(lines)展示真實,對抗世間謊言(lies)。《跣》此中文劇名看似尖銳,「被跣」、「跣親」等詞彙的聯想也似暗示此劇的批判性及悲傷的調子。然而,整個演出雖然講述沉重主題,也不乏對世間現象的批評,但感覺更像是一種真摯温暖的分享,以幽默自嘲及沉澱反思的方式回望過去。此劇的「轉化」模式,不但令劇中對立的概念得以並存不悖,甚至助昇華主題,以戲劇療癒人心。
《跣》的英文題目為「LI(N)ES」,在「LIES」(謊言)之中加上「(N)」即轉變為「LINES」(台詞),已可以看到這種將謊言轉化為真實的巧思。演出始於日常生活中的小謊言——被人問候即使「唔fine」但永遠答「I am fine」,進而到婚姻的誓詞到離婚時驚覺是一場謊言。及後談到眾多關係中無奈戴上面具欺人,再深化為較社會性的批評,如公眾人物的「指鹿為馬」,最後呈現角色如何在魔鬼的謊言下掙扎求存。謊言的類型由實到虛,由小至大,展現各種「跣親」的受傷經歷。角色傳遞的不只是被欺騙的憤慨,也有對白色謊言及自欺欺人的無奈傷感。角色在劇首時已開宗明義表明她面對謊言的態度——她相信音樂的「真實」,要將真實的心情寄寓在歌詞之中來反擊謊言。整個演出概念完整統一,角色以獨白或和觀眾互動帶出一段「跣」的經歷,再以歌曲回應,作為此段經歷的反思及學習。這個模式將謊言中的不實,以音樂轉化為真切、真誠的迴響。雖然部分篇章稍欠充分延伸和說明,如公眾人物的「指鹿為馬」、談戰爭與和平,但整體上《跣》從自身經歷出發,歌詞點題,兼有情感的渲染及理性的反思。其實,没有甚麼比承認不誠實更加誠實,唱出他人謊言,代表意識被騙,則已從被騙的困局中走出來;唱出自己的「自欺欺人」,則是世間最真誠的坦白。
另一種轉化則是從「獨苦」透過演出轉化為「眾樂」。無論是內容或表現形式上,角色的孤獨都是不言而喻的。在劇情上,角色歷經失婚、在朋友家人前度面前強顏歡笑、在英國留學卻慘因疫情封鎖而只能宅在家中、在半夜4時48分無眠與魔鬼進行思想上的搏鬥等,這些經歷都暗示角色無法排遣的孤獨感。在表演形式上,此為獨腳戲,故台上只有角色一人,孤身形象強烈。舞台表現方面,舞台中央有一張枱,圍以多條從高處垂下的繩索,角色在無眠崩潰時走到枱上以繩索包圍自己,這種包圍自己、隔離自己的行動將「獨」這種情緒具體化、形象化。然而,創作者不甘為「獨」所縛,整個製作形態上反而是共融觀眾,將孤獨轉化為一種可分享的事物。觀眾席分為兩個區域,前排的就如歌廳般設有數張桌子,觀眾有飲料和小食。角色在演出中會不時和觀眾進行互動,例如請女觀眾為其戴上頭紗、和觀眾碰杯,而在中段更和兩組觀眾玩小遊戲,場面歡樂。這種互動不但符合歌廳的表演形式,予人置身歌廳感覺,更以有趣活潑的方式揭示主題,例如透過小遊戲帶出人會因利益而撒謊(雖然參與的觀眾没有因奬品而撒謊)。而一些原定劇情之外的互動,例如前排觀眾不適咳嗽而角色在唱詞回應等,更是大幅度拉近角色和觀眾的距離,令觀眾成為演出的一部分。「分享孤獨」這個看似矛盾的形容,正是《跣》劇將孤獨轉化為可分享事物的貼切描述,而有觀眾在演後座談會中表示希望擁抱演出者,則是此演出成功分享孤獨的例證。
《跣》的舞台及燈光設計不但兼具美感及概念性,更是將死亡轉化為重生的一種詩化表現。如前文提及,前排觀眾席有數張桌子,《跣》的舞台燈光同時涵蓋前排觀眾席,部分場景射燈分別投射在各張桌子,營造歌廳的迷人韻味。概念上,除中央垂落的繩索外,部分繩索從中央天花板連接在牆身,乍看像是一個網罩著整個演出空間,暗示謊言無處不在。而在中段講述公眾人物的謊言,角色接連取出數段繩索放在演出空間,又似象徵謊言對社會造成的束縛;而上空飄著紙碎,頗有「六月飛霜」的意境。而在第六幕角色以繩索包圍自己,唱著〈快啲去死〉,更令現場的繩索帶有死亡的負面意味。然而,隨著角色敘述其心境的轉變,唱〈見證光勝暗〉,聚焦的射燈直觀像一道給予希望的曙光;而在粉紅色的燈光配合下,現場懸垂的繩索及滿地的紙碎,卻暗含花樹及飄落花瓣的形象。落花化作春泥護花,是死亡轉化為生機的表現。此作集概念、創作、演出於一身的張雅麗也是一位老師,她的最後一首歌〈給學生的情書〉,表現她對於教師身份的認同。常言教師「十年樹木」,這個花樹的形象讓人聯想教師這個身份,透過分享自身和死亡掙扎的經歷孕育生命,栽培下一代。
《跣》不沉溺在對謊言的憎恨中,而是從過去的傷痛總結經驗,透過坦誠、分享自身孤獨和死亡,讓承受相同苦難的人得到啓發,獲得重生。《跣》呈現出戲劇之美,不限在藝術上,也在其療癒人心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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