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因對莎士比亞劇本過於熟悉,故很留意鄧樹榮戲劇工作室舉辦的「香港國際莎劇節」,並對由imPerfect舞蹈團的編舞華特・馬泰尼及伊娜・布雷克斯以舞劇形式創作,香港舞蹈團舞者演出的《馬克白夫人》最感興趣。當然劇場與舞蹈不同,如果劇場是提問問題,觀察行動,舞蹈可能更為純粹在關心內容所盛載的情緒、動能、關係,以及人與空間(背景)的象徵與結構。舞劇《馬》正好在原著中抽取出馬克白、馬克白夫人、班柯、女巫等情態,不拘泥於表達大眾已認知的故事,而是塑造各人的內心風景,特別是馬克白伉儷由決定弒君殺友的恐懼、憤怒、殺人衝動、互相指責、惶恐,以致後悔。然而整個長達一小時的舞作,卻好像擠塞於恐懼與後悔之中。動作是華麗,結構是工整,但力量就是出不了來,那不是因劇本本身壓抑,而是動作與舞者不協調,力不從心的形狀。
為此,我在網上找回編舞之前在歐洲演出此《馬克白夫人》的選段參考,發現原製作中歐洲舞者的力量及感情流暢得渾然天成,乍看下舞者像要衝口而出那些角色對白,下一秒卻吞回去,並利用身體及血爆發出刺激人內臟的死亡恐懼。回到是次演出,縱使以華琪鈺為首的舞者身體精準而流麗,做了很多編舞設計的高難度動作,特別欣賞他們在高速運動後,不論沉降、跳躍、伏地,都舉重若輕地、無聲地落地,就像地心吸力在眼前的世界消失了一樣,令人讚嘆。然而再精準,還是有情與動不協調的味道。如果說歐洲舞者在能量上呈現了弒君中的背叛、忠誠、殺人罪惡、對作為人應當相信正義而產生反差的恐懼,即面對自己內心有惡時,怎麼洗也洗磨不走自己醜陋的一面的話,是次香港版本確實仍卡在表層的恐慌及憤怒而已。
《馬克白夫人》(攝影:Fung Wai-sun,照片由鄧樹榮戲劇工作室提供)
比較之下,同為簡約舞台的設計,香港版在佈景設計上比歐洲版更為簡單,少了後舞台天幕的裝置,燈光運用也少了,甚至最為重要的,馬克白夫人手持的鐵桶,也不知為何沒有原版血的顏色。但我認為這些改動也不足以令作品力量下降,我還是相信真正原因是歐來的莎劇舞作水土不服。我並不知道兩位編舞與是次執行編舞黃磊之間的分工,但明顯是本地舞者沒辦法呈現多層次的感覺,更重要的是,或者今次版本有因應本地舞者的質地作調整,但沒有因此令作品提昇,或準確來說,未見香港舞蹈團的特色為此作品作深化厚度,例如上述的舉重若輕,倘若能量傳不出去時,輕得無聲的腳步只把情緒推得更內斂,與原作馬克白伉儷翻滾火燙的懊悔不在同一個維度上。
面對傳統劇本,我一直在思考藝團在當下重現舊作的現代性,除了覺得莎劇本身很震撼,討論的問題是跨時代的人性命題外,它與當世社會又有甚麼連繫?特別是華人在比較之下少了一份強烈的宗教影響,對原罪乃至原則未必有價值上的執著時,作品如何挑戰文化落差與根深柢固的身份認同,而尋找屬於本地創作人的特別形狀,來豐富作品呢?香港戲劇在近二十年的進程中,不時檢討翻譯劇的文化與資訊流失,以致思考不能止於挪用別人優點,而是內在轉化,回應當下。然而,觀乎演出的網頁,卻仍是「東西文化交流之最」,這種上世紀東與西表面二元化分割的介紹,自然欠缺追上當代文化混沌的觸角,致使作為翻譯舞,還有很大的空間令人思考。
(文章於《舞蹈手札》同步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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