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念清新,表現曖昩:談北路梆子《醒醉記》
文︰戴侶 | 上載日期︰2024年7月9日 | 文章類別︰眾聲喧嘩

 

主辦︰康樂及文化事務署
地點︰香港大會堂劇院
日期︰2024/06/21 7:30pm
城市︰香港 »
藝術節︰中國戲曲節 2024 »
藝術類別︰戲曲 »

談及中國歷史上的太平盛世,無人不想起唐代的貞觀之治。唐太宗李世民用人唯才,延攬房玄齡、杜如晦、魏徵、尉遲恭、秦瓊等文官武將,明君賢臣,相得益彰;太宗諮諏善道,察納雅言,也為人稱道。然而,我們或許會疑惑,這樣的治世是良好健全的制度所造就,還是依賴一個魄力過人、虛懷若谷的統治者?李世民又可有昏昩的時候?如果他不納諫,朝中賢臣又可以怎樣?

 

中國戲曲節本年邀得忻州文化研究院來港演出,六月於香港大會堂劇院上演兩部北路梆子「摘梅」新編大戲。筆者早前欣賞了楊仲義、賈粉桃主演的《醒醉記》,正回應了以上問題。該劇借用李世民、房玄齡等人物,深入淺出地揭露了古代帝制社會政治的弊端。

 

醒醉與真假的弔詭

 

本劇情節非常簡單,基本矛盾在傳統戲曲中屢見不鮮:唐太宗欲修葺洛陽宮,贈予公主作為嫁妝,長孫皇后、房玄齡等相繼勸諫,與太宗發生衝突。劇情借用了皇甫德參勸阻唐太宗修建洛陽宮的史實,把上諫者改為房玄齡,其餘細節則為杜撰。故事骨幹並不新奇,惟當中「醒」與「醉」的安排,意念清新,成功突顯劇作的思想內涵。簡單來說,劇中賢臣房玄齡「醒」時膽小怕事,希望明哲保身;「醉」時方敢說真話,直斥君主不是。

 

通過醒醉與真假的矛盾,本劇表現出傳統政治制度下,為臣者的窘境。房玄齡並不是無心國事,並不是冷眼旁觀、無話可說,但在君主強大的身影之下,太多良心話不能說,不敢說。唯有「醉」,劇中人才能脫逸於傳統君臣倫理,挑戰官方權威,找到宣洩渠道。房玄齡醒、醉之時,表現對比強烈,營造了良好的喜劇效果,讓觀眾會心微笑,同時也為他在官場之中委曲求全的處境感嘆。劇名「醒醉記」正由此而來。

 

膽小怯懦的房玄齡

 

這種對於傳統政治、君臣關係的思考,更得益於角色人物的選擇。楊仲義飾演的房玄齡甫登場,已經表現出膽小怯懦、戰戰兢兢的心理,惟有喝下皇后所賜的「藥酒」,才有膽直言進諫,斥君之非。 戲劇中出現著名歷史人物,觀眾對於他們的性格、形象,必然有既定印象,有預設期望。房玄齡是千古賢相,對於開創貞觀盛世有莫大功勞,我們當然希望見到一個精明能幹、端莊嚴厲的名臣。劇作家和楊仲義塑造卻完全不是這樣的人物,他在進退之間踟躕不定,流露出各種可笑可憐的神態,這當時難免引起了我的抗拒。

 

然而,正是這種人物形象、心理的落差,深化了劇作的思想內容。劇中解釋了房玄齡變得怕事的原因:他壯年時的確滿腔熱血,惟隨著年紀老去,越來越膽小,這自然側面描寫了唐太宗久享太平後的懈怠。劇中有一幕,唐太宗寫好「長治久安」四字的書法,讓房玄齡評價。房玄齡道,書法寫得很好,就是一個「安」字出了問題。以筆者理解,這是暗中批評太宗久安墮志。太宗的拒諫、房玄齡的怯懦,當也由此而來。 聖明如太宗,賢能如房玄齡,太平如貞觀盛世,朝廷之中仍然出現這種問題。可見君主專權,官員緘口,並不是某時代某昏君某庸臣的過錯,而是傳統帝制社會、不完善的政治體制必然會產生的弊病。劇作的反思,並不限於個人,而是直指制度。

 

立意與情節的衝突

 

劇作具有深刻的思想主題,惟立意與故事發展卻存在衝突。劇以「醒醉」為名,以此突顯君臣的緊張關係、官員的敢怒不敢言,但劇中卻未好好發揮房玄齡的「醒」。劇作講述,房玄齡喝過藥酒壯膽,直批太宗逆鱗,於是被羈囚於偏殿,隔天酒醒。 房玄齡醒後,太監看不過眼,勸告他要順從君主,否則自招禍患。房玄齡聽罷恍然大悟,有一段主題唱段,感嘆朝廷之中,槍打出頭鳥,容不下正直的大臣。在此,編劇家對房玄齡的心理描寫,似乎顯得搖擺不定。

 

這裡有兩個問題:首先,劇中房玄齡甫登場,已經誠惶誠恐,對於君主好惡、官場險惡,早就已經了然於胸,何以此時才會幡然醒悟?其次,他既然領悟到這一點,其後就應該重新回復最初畏首畏尾的狀態,為自己醉中所為而懊悔不已,以展現「醒」的委曲、無奈。但本劇卻沒有這樣安排,而是寫他絕食諫君,捨生取義。醉能諫君,醒也能諫君,如此一來,「醒」與「醉」的界線就模糊不清。官員面對君主權威的強大壓力,因而也難以充分表達。

 

這樣安排殆或有人物和主題的考量。人物上,本劇主角始終是賢相房玄齡,劇作家也許不希望把這人物塑造得太過弱勢,所以安排他有一些積極主動的行動。也可能受到「人物弧線」觀念影響,劇中有意呈現主人翁的成長變化,寫他如何重拾過去的勇氣和幹勁。主題上,這也表示,雖然傳統政治存在問題,但個人如果敢於挑戰,捨生忘死,仍然能有一定影響力。不過,無論是哪一個原因,都不免削弱全劇的批判力量。人物上的成長改變,與「醒醉」的核心意念矛盾,上文已有分析。而一個人不怕死,就能夠打動君主,則顯得制度問題似乎仍可由個人補救。劇作針對的對象,到底是制度,還是個人?由此變得曖昩不明。

 

表現與講述  說理與抒情

 

最後,欲討論劇作的呈現方式。戲是好戲,但主題過份外露,即所謂「畫公仔畫出腸」。房玄齡醒後,太監勸他順從君主,他感嘆煩惱皆因強出頭。最後一場,房玄齡誤以為自己已死,對太宗、公主等人,大吐苦水,訴說自己如何進退維谷,說話要如何小心翼翼。這兩段是全劇的主題唱段,文字表達非常清晰生動,而且深入透徹,窮形盡相地說明傳統政治制度下為官者的處境。這種表達略嫌太過直接。劇作家似乎急於把所思所想全都嚷出來,一段尚不夠,還要反復說明,抹殺了觀眾的思考餘地。通過人物的表現、故事的發展,大家多少已經感受到劇作的主題。在曲詞口白之中,作一兩句畫龍點睛之筆,已經足以提醒觀眾,其餘的內容,大可以讓人自己思考領悟,感受或許反而更為深刻。

 

由此問題而來的,是有關「戲曲」這種藝術形式的思考。戲曲是否適合「說理」?形式與內容,兩者關係密不可分,互相決定。演員的唱腔、表情、身段、造手,無一不能夠讓我們同情共感。前人就提出戲曲以情動人的特點。表演令觀眾獲得情感經驗,為劇中人而笑,而哭,過後自然會思考,人物的處境是由甚麼而造成。竊以為本劇,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這兩大段主題唱段,直接而強烈地把主題告訴大家,突出故事背後的深刻思想,瞬間抓住觀眾的注意力,為劇作昇華。但劇作的情感力量、劇作的餘韻,也因此受到影響。

 

雖然如此,我們不能就此抹殺《醒醉記》的價值。當中或許有部分安排,仍可深思,但劇作意念清新,敘事流暢,整體瑕不掩瑜,是一部出色的當代戲曲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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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曲雜誌專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