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祈福》:如晨前濃霧般的美
文︰世瑜 | 上載日期︰2024年6月11日 | 文章類別︰眾聲喧嘩

 

節目︰《祈福》 »
主辦︰法國五月藝術節
地點︰香港大會堂劇院
日期︰2024/5/11 8pm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我開始接觸劇場演出是在2017年,即我剛從大學進入社會後的一年,當時接觸的劇目多為澳門演出,後來想要來香港觀賞演出時剛好碰上長達數年疫情而錯失大量的演出,然而奇妙的是在這數年間,上了不少關於劇場知識的課程,同時也在這幾年在網上結交大量的香港朋友,並由他們介紹,在去年認識到法國五月並觀賞了《His Temple》,也因此找到了同時游走於澳門藝術節和法國五月藝術節這種只屬於我去渡過五月份的方式,而這種夾擊下所產生的獨特性,也是我在《祈福》裡感受到的共鳴。

 

《祈福》是「讓鏡子說」港法劇場交流計劃的其中一個演出,故事發生的時空,是2024年盂蘭節的香港,舞台的空間主要分為台右的開放港式單位,一堆廚具必定是掛在牆上,一個收納雜物用的紅白藍膠袋(有趣的是,紅白藍在香港、法國以及粵劇文化都相當重要),一個放著一些膠袋的環保袋,母親阿芳(蘇欣婷 飾)正一邊唱住八九十年代的香港流行歌一邊自言自語煮飯,而台左的空間則是,幾個鐘掛在牆上的舊式鐘錶舖,牆主要係由黑色透孔網架組成,使得空間隔間很分明,且保留觀眾對角色身處空間的想像,如台左的舊式鐘錶舖在劇中曾被Karen(黃婉華 飾)說過那很髒,但到底是蟑螂倒臥在地上的髒、還是Karen身處的中產階層會認為的罨耷,還是在玩英文俚語的Karen的梗都可以讓觀眾想像。

 

《祈福》

(由作者拍攝及提供)

 

至於服裝上,阿芳、Karen以及阿芳的兒子阿榮(張利雄 飾)都是著粵劇服裝、化了粵劇「紅白妝」但卻沒有配戴粵劇頭飾,服裝上的糢糊,配合2024年的盂蘭節這個時間點,連人與鬼的界線都變得糢糊的氛圍下,去探討人與人的關係和界線,如:阿芳和阿榮、阿芳及其抛妻棄子卻又與兒子神似的阿森(張利雄 飾)、Karen和阿榮以及角色與自己的關係,母親和兒子的相生又不能容、同時作為母親和被抛棄的情人的自我拉扯、擁有一切的天之驕女及沒有歸屬感而失去自我的內心矛盾,還有諸如中產階層和低下階層、移了民和走不了的港人、萬人迷和感情Loser,因此雖然阿芳和阿榮、Karen三個角色的人生困境完全不同,但是在這個氛圍下觀眾可以輕易理解角色的掙紮而不覺得相互矛盾,故事線也能在穿插中不失焦。

 

而《祈福》故事線主要分兩條,第一條是阿芳在家中因為不按時吃藥和過勞而死去,彌留之際幻想出或者遇到鬼差扮演的「阿榮」,因為「阿榮」怪責自己對兒子的控制慾以及其前女友的苛刻導致前女友自行終止懷孕而爭執,並且也勾起了阿森抛妻棄子時自己和阿榮齊心對抗以及如出一轍倔強,但同時阿榮對父愛的渴望也種下母子二人間的怨懟,最後阿芳察覺現在的自己對阿森已沒有了恨,因為他帶來了自己真正最愛的人—阿榮,在幻覺下吞下「阿榮」回到懷孕的美好下走到鬼門關;而第二條故事線是即將回加拿大結婚的移加港人Karen因為未婚夫的手錶壞了,以及在神明和廟祝的指引下必須要到九龍去尋找自己到底為什麼求籤時會出現什麼問題也問不出的理由,而到阿榮工作的舊式鐘錶舖修理手錶,卻因為手袋被偷只得問阿榮借錢,而阿榮因為惱其母親所為,故意邀約Karen吃晚餐,兩人也在一路上重新去審視香港這個地方,阿榮終於對前女友、沒有出世的女兒和母親釋懷,Karen也察覺到,自己的不安來自於她對香港這片土地有強烈的眷戀,兩人之間也產生了情愫,於是打算做些男女之事的時候,回家拿東西的阿榮看母親阿芳的屍體,在警察處理了相關事情以後,Karen問阿榮想她留在香港嗎,阿榮沒有回答,演出完結。

 

若果論角色塑造和演繹,我最深刻的是由黃婉華飾演的Karen,儘管Karen與阿芳的服裝相近,但阿芳我認為比較貼合生與死之間的那種糢糊,而要解構屬於Karen的糢糊,就要提劇中角色也包括她自己每當要描述Karen做了什麼,都要以「嗰個好似絲綢一樣嘅女仔」作開首,初聽會覺得這句話很奇怪,畢竟在當代粵語語境中,都很少用絲綢去形容一個人,而且很難用絲稠去類比任何女性美好的特質,但絲綢很多時候都是其他文化出身的人理解的大中華文化的一種象徵,因此我們從這一句話,已經能夠理解Karen的生活環境常常把她跟香港的連結斬開去和大中華文化進行連結,所以屬於她的糢糊是「自己到底是誰,想要什麼」,而這個糢糊是何時被察覺和爆發的呢?就是中段,Karen面向觀眾,講她是如何成長、成為律師、遇上未婚夫後,就在未婚夫在加拿大的高級餐廳向她求婚時,一點的小騷亂後,一個小女孩悄悄罵了她一句「喪屍」,原來美麗的Karen面目變得猙獰,語氣也由平淡自信變得無能狂怒,開始咒罵小女孩,而就在這時,燈光只集中在Karen的臉,舞台後的煙霧飄向觀眾席,煙霧的量至少把坐在第四排的我包圍,而「喪屍」只所以對Karen如此有殺傷力,在於「喪屍」看到生人去啃咬只出於本能而非個人意志,「喪屍」與個人意志的不相容,顛覆了Karen的上進心和對「美好生活」的追求是出於個人意志的自信,以及把一直以來埋藏在她心底的糢糊一併挖出來逼使她不得不去面對,儘管我提到這幕的Karen是處於失態,然而這個畫面是非常美麗的,因為黃婉華的演繹出的咒罵,不光是在罵那個小女孩,同時,也是在罵自己一直隱藏的小女孩的同時,也在惱羞成怒的最高峰的瞬間埋下自我覺察的種子,加上我提及過的燈光、服裝和煙霧,這個一刻的糢糊可以說把Karen的「否極」呈現出來,也為她的「泰來」劃下了起點。

 

而與Karen的「否極泰來」對照的,是阿芳的救贖之路卻是建基在「生不如死」的前提下,宣傳海報的一幕,就是阿芳被阿森用朦著雙眼,一直受阿森哄騙並持續苦等,最終等到的只有一個連自己結婚了也不願意交待,一直用錢逼迫兒子笑的男人,儘管阿芳展示了不向金錢屈服,搶回了兒子,但由此時開始,阿芳的生在一直困在這一刻,因為兒子阿榮也成了那個她捉不住的男人的象徵,所以她不願放開阿榮,對阿榮的前女友極其排斥、在兩份工作中間的一點時間也要做飯給阿榮食,不按時回家便會打電話催,但一方面也恨自己,每當有些位置真的圓不過來,她便會以年輕人如何廢來辱罵阿榮,簡而言之,阿芳對阿榮(未來)控制其實是想補償對阿森(過去)的失控,但阿芳的困境是在無止境的當下找不到方法去消緩痛苦,其中一個具象的表現,就是阿芳不時腦中會響起八九十年代的歌曲,而阿芳只能用狂怒大叫「收聲」來壓下去,但不久又會響起,而她的救贖,卻只在彌留之際,她再也掌握不了任何東西的時候,對住鬼差講出了「我不憎阿森,因為佢帶咗我最愛嘅人俾我」,在不能為人所知的情況下坦白了自己對阿榮的愛,但大家以為她真的放下執著之時,在接着幻想中,她又把阿榮吃回自己肚子中,回到懷孕這個最幸福的時刻,接着燈光變得粉紅,煙霧再次襲向觀眾,只是,這次,阿芳也爬上了並站立在第一排觀眾席,蘇欣婷此時演繹的阿芳,看着觀眾席的後方,第一次露出了冀盼、幸福得快要流出眼淚的眼神,一邊講述她在香港街上見到已絕種的動物、死去的親戚、以及她沒有收到過死訊的阿森被暴龍咬斷手的滑稽場面,在這極其諷刺和悲傷的場面之中,她所有的執著都得到了滿足,然而我們也知道這僅是她彌留之際的幻想,在可笑、悲傷和同情的情緒下,只能看着她,一階一階地爬上更高的觀眾席後,走到死亡的終點。

 

(由作者拍攝及提供)

 

故事的最後,阿榮和Karen穿回當代香港人的裝扮,回到母親已經不在的家中,以Karen的提問「你想唔想我留低」作結,到底是兩人真的因為昨日的相遇而覺醒邁向明天,還是認為昨日只是南柯一夢,應該要回歸以往的日常,這便留待觀眾的自行思考。


儘管我一直在讚揚這個演出,但是阿榮和Karen在海邊談心的一幕,整個屏幕的藍色光令我眼睛一直睜不開,這個是我在整個演出最不舒服的位置,而且阿芳一直沒有機會和Karen發生事件,亦是我心中的小遺憾。
 

但總括來說,這個充滿朦朧美的演出相當出彩,透過非華人的視角,構建出使可以讓三個具備多個社會期待的香港人角色相互碰撞和理解的香港故事,再以精準的演技和舞台技術令觀眾能夠進入了三位主要角色的精神世界,而這有賴法國五月提供一個讓法國和香港兩種文化相互揉合的機會,才可以帶來這個令我感到驚豔的劇場演出。同時,亦希望澳門的創作者和觀眾可以了解並感受法國五月藝術節獨有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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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場及電影愛好者,同時在寫劇本及學習表演,最愛的劇作家是哈羅德.品特和馬丁.麥多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