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紀為何我們還要寫舞台劇?當電影可以實現任何可能性時,舞台文本有甚麼優於電影文本,或至少是電影所不能替代的元素?讓我們回到最初的戲劇形式定義:演員在舞台上對觀眾表演,演員與觀眾的直接關係是電影銀幕所不能成就的,但這已為老生常談,還有一點:表演。這表演並非Acting的意思,不是單純的行動與扮演,而是performance,是在某一處境下,人自我的整體呈現。
近代帶起關注的,當然是茱蒂絲‧巴特勒(Judith Butler)在《性別麻煩:女性主義與身份的顛覆》(Gender Trouble: Feminism and the Subversion of Identity)中提出的「性別展演性」(performativity)只要能被別人看到的言行舉止,就帶有展演性質,亦是我們如何辨認出一個人的性別印象,而這印象卻約束於社會制度建構之中,而展演者亦身陷於社會規範的性別認同中,而透過執行種種適合社會的展演發言(performative utterance),如示愛、結婚、mens’ or girls’ talk,更加深這種性別印象,而重點是,性別展演可以與展演者毫無關係,無從發掘出展演者的真實面貌。從性別擴展到社會個體,即李斯特(Erika Fischer-Lichte)在《行為表演美學》(Asthetik des Performativen)提出的社會性表演,當中透過社會行為呈現的角色印象,與角色真實內在的矛盾,內在自我必然是碎片式,甚至無從呈現。
拉回劇場中,在舞台上導演透過美學手段呈現,成為與社會性表演相對立的美學性表演,當中藝術呈現的角色印象、角色內在、與演員自身的人格,構成更多層次,真假虛實亦更難確定的表演關係。觀眾雖然還是觀看演員在舞台上表演,但一來觀眾帶著社會制約的印象去看,二來演員表演經過導演的美學性調整,三來,至關重要,我們對舞台呈現的適合與真實與否,甚至對演員表演本身的意義,亦有著社會文化的成見,編劇對劇場這些展演性的覺察,包括社會性的或美學性的,就成為關鍵判準。 最能令人對表演有所覺察的,莫過於後設文本,把排練及即興放到劇本上。
《不如,毀滅》第七場劉家駿和林希雯輕鬆聊天,似乎談情說愛,實際上在記錄數據,以不同情緒來重複同一段對話,這是把排練時的嘗試放到劇本之中,打破角色必會以合適的語言質感及情感來講對白的假定,演員演的角色在戲中戲與戲劇情境中的情感交流有所重疊,無論觀眾或角色,亦分不清語句是指向遊戲或角色感覺,對真真假假糾纏不清,更無從判斷其內心如何,甚至如女主角的AI設定,可能本身就不存在其實實人格。《你好,冥王星》則開宗名義以基斯‧約翰斯通(Keith Johnstone)的說法,開展一場寫在劇本中的即興排演,當中對戲劇行動,演員創造角色、編作事件等等有其討論,從中探討女兒對父親的印象真假。《喝了牛奶再睡覺》陳白扮演的母女在即興中交換身分,進行兩層扮演,同時對身為母親和女兒的身分作出重新理解。把即興演出放在舞台劇本中,對演員甚大挑戰,要重現角色即興時的當下探索與反應,同時亦要保留角色作為非專業演員而有甚不慣常的表演,這在連續時間及當下的劇場時空中,其表演效果遠超預錄的電影畫面,觀眾接受演員演出角色扮演另一角色時,進一步打破表演情感的真實性,卻可以呈現出更為矛盾而真實的角色。
《你好,冥王星》與《喝了牛奶再睡覺》讀劇劇照
(由 香港話劇團 提供)
另一個角度,就是當進行角色扮演時,扮演者對被扮演者有更深的體會或理解,除了《你好,冥王星》與《喝了牛奶再睡覺》中女兒對扮演父或母的角色重新溝通,而有更抽離而客觀的理解之外,《不會說……不會說》中白耀靈更是主動扮演其妹妹,從中體會其社會角色與家庭身分的制約,例如家人與伴侶會對她有何期望與預設,在女主角以妹妹身分與他們對話互動時,就更了解這些制約是如何形成的,要衝破這些制約又有多難,從而更了解姐妹之間的感情。《三錠金》則反向地以「不是杜十娘」的身分,重現杜十娘在當中的制限與不可抽離,要擺脫身分的約束就是這麼困難。即興中我們常思考如何以內在精神與外在身體進入角色,卻必須要理解到,社會規範及制約,對角色如何成為角色的影響至關重大,個人意志還是社會建構對角色的影響更大?甚至個人意志亦是社會建構出來的一種假象?
《三錠金》讀劇劇照
(由 香港話劇團 提供)
除了家庭以外,還有更為社會性的表演,《泥沙俱下》陳三為救女兒而做出合符社會文化的展演,有計算地展現出如何令人感動並課金的話語與姿態,而陳三深知這不是真正的父女關係與形象,卻不得不如此。《李煜先生在南唐》中李煜為天下太平,故意營造自己昏君形象,亦明白歷史由勝者書寫,對自己身後的污名毫不在乎,由此觀眾會明白歷史或社會身分是由大眾印象所詮釋出來,但劇本中的展演何嘗不是詮釋的一種?我們如何能夠確定出現在劇本中的幾段對答就是真實?演員展演出來就是真實嗎?透過演員在劇場展演出或真或假的角色扮演,我們應在展演中對真與假有更多的思考,尤甚在這速食與過度反思的時代,在展演的實際呈現中,找到對真假有最客觀而真實的思考,當為最難能可貴。甚至加上導演可能的美學手法,在劇場中的扮演中,應能帶我們更多的批判與思考,正是劇場觀眾的任務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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