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於《元宵》後的中英劇團第四十四劇季隨筆
文︰李博文 | 上載日期︰2024年5月30日

 

主辦︰中英劇團
演出單位︰中英劇團 »
藝術類別︰戲劇 »

當戲寶《元宵》落幕後,中英劇團的第四十四劇季也完滿地劃上了句點。作為第四十三和四十四劇季的藝評人,筆者慶幸劇團在藝術上並未墨守成規,依賴過往成功的模式,相反,他們勇於嘗試在穩定中追求變革,探索全新的表演形式。本劇季重演的劇目只有兩部半作品,《辯護人》是其中之一,而《解憂雜貨店》則是第二個。至於《元宵》,由於上一次在中英劇團上演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這次製作上亦有些結構上的修改,所以可視作半個重演作品。此外,劇季中的《冬梅》和《窮艙守護隊》則是首次在舞台上呈現的製作。要求一個劇季完全上演全新的劇目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劇團需要考慮太多因素,例如觀眾的口味、藝術政策的方向、創作人員的特色以及劇團的發展等等。第四十四劇季在商業和藝術發展方面達到了一個相當不錯的平衡,值得讚揚。

 

筆者在網上討論中已經對劇目提出評論,不想在此重覆。下面的段落主要想分享筆者受到《元宵》的藝術衝擊後,對劇季中劇目的一些思考和隨想。

 

《元宵》整體來說是近年中英劇團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製作。陳鈞潤將莎士比亞的經典劇作《第十二夜》改編得非常出色,可說是這個劇目成功的關鍵所在。這個改編巧妙地選擇了唐代廣州作為故事背景,不僅拉近了香港觀眾與莎士比亞劇作之間的文化距離,同時又保持了現代觀眾對經典莎劇的時代感。陳氏的文字造詣深厚,台詞根據角色和情境巧妙地交替著雅俗,即使在翻譯莎劇時最容易流失的詩意和韻律方面,他則以中國詩的形式保留了原作的精髓。透過陳氏的改編,筆者彷彿能夠體會到當今英國觀眾對莎士比亞劇作的感受——既熟悉又陌生,似懂非懂之間的微妙情感。

 

在《元宵》中這些古舊的語言讓香港觀眾感受莎劇原文的藝術性。或許是因為普遍的當今戲劇都趨於淺白易明,觀眾習慣了必須理解每個詞語、每個句子的表面含義。對於一些委婉的辭令、文采豐富的言辭,許多觀眾也會急忙看向字幕機。其實筆者當下也偶然沒聽懂其意思,但這沒有影響到戲的觀看性。台詞只是戲劇的一部分,舞台上還有其他元素,如演員的表情、姿態和位置,它們都是同時傳達角色的想法。在16世紀的英國,普通平民肯定也未能完全理解劇中的典故,但這並不妨礙他們觀賞《第十二夜》時捧腹大笑。這種高雅的語言反而為這部喜劇增添了藝術性,使觀眾有了重看或翻閱文本的動機。

 

《元宵》的台詞和服裝對演員來說是一項艱巨的挑戰。當觀眾理解台詞都不簡單時,演員必須背誦台詞並以可信的方式演繹出來,這無疑需要付出大量心力。當台詞的節奏悠緩下來時,演員的動作也跟著減緩,營造出一種不一樣的氛圍,彷彿帶觀眾穿過通往唐朝的時空隧道。賴妙芝設計的服裝不僅能展現角色的身份地位,還有助於演員進入角色的狀態。受到內地古裝偶像劇的影響,元宵中的唐裝並未完全墨守傳統,為了迎合輕鬆喜劇的風格,色彩更加斑斕多變,造型時尚華美。角色的主從關係又一目了然。戲中主人的服飾華麗誇張,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隨從們的樸素簡單衣著。由於服裝的差異,演員的動作和姿態也受到影響,自然地營造出角色之間的差異。其中最明顯的就是飾演萼綠華的白清瑩,她必須挺直身軀,雙手半舉身旁,以承受服飾的重量;而她手中的圓扇一輕輕一擺,就讓人聯想到「小扇羞遮半面妝」的詩句。受著服飾的引導,白清瑩自然地流露出女主人的風範,儀態萬千。因此,當萼綠華這位大家閨秀向女扮男裝的石蕙蘭拋媚眼、獻殷勤時,情節顯得格外滑稽,引人發笑。

 

《元宵》劇照

(攝影:Barry Chan,照片由中英劇團提供)

 

當然,服飾只是助力,終究仍需依賴演員的演技發揮。即使賀省盧身穿華麗的裝束,如果演員之間缺乏火花,觀眾也難以真正相信石蕙蘭對他日久生情,為他傾倒。此外,蔡蕙琪在扮演石蕙蘭時過於謹慎,嚴格地詮釋女扮男裝的形象,幾乎沒有出現差錯或破綻,這樣一來就錯過了一些可不經意流露出的女兒態,進一步推動石蕙蘭、萼綠華和賀省盧之間三角戀的發展。如,石蕙蘭在賀省盧面前可以用衣袖遮面來表現害羞,生氣時可以跺腳,女性舉止會引起賀省盧的暗生情愫。同樣地,當石惠蘭面對萼綠華時,她可以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萼綠華華麗的服飾,卻被誤會成情意。若果眾演員能放得開,容許一些差錯,再加其玩弄,表演喜劇上的造詣定必定更上一層樓。

 

《解憂雜貨店》三度公演,依樣座無虛席,深受觀眾愛戴,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作為一部非常成熟的舞台作品,該劇保持了一貫專業水準,各個創作單位都表現恰如其分,在各自的領域充分展現了才華,同時彼此協調,形成了一個無縫的整體。然而,如果要與《元宵》進行比較,筆者認為劇場並不是最佳傳達《解憂雜貨店》故事的媒介。小說最初作為故事的載體無疑是最適合的。其次是能夠快速切換時空的映畫,因為它的特性可以更完整地描繪故事中的時代和文化背景。

 

在觀看《解憂雜貨店》時,筆者深受其打動,然而若抽絲剝繭,能夠打動觀眾的因素主要來自於作家東野圭吾對人性光輝的捕捉,以及其精巧的佈局和引人想像的文字描寫,還有那能夠觸動心弦的歌曲《重生》。而演員表演則是排於較後的位置,因為他們的發揮空間不多。劇中角色轉變有點單調,可以分為兩大類:一是武藤晴美和三個少年的知錯能改,另一類是其他角色由猶豫到堅定的信念轉變。由於角色眾多,每個角色分配到的舞台時間非常有限,無法展現出複雜的起伏變化,轉變必然顯得匆忙。此外,角色的困境只停留在文字的敘述中,遜色於閱讀時的自由想像。相較之下,A. R. Gurney的作品Love Letter同樣以書信為核心,但僅聚焦於兩個角色,通過多封書信串聯起50年的時光,騰空了足夠的空間供演員展現角色的脆弱性和人生的起伏,從而打動觀眾。雖然受到劇場媒介的限制,中英劇團仍能把《解憂雜貨店》做到瑕瑜互見,實屬難得。

 

《解憂雜貨店》(三度公演)劇照

(攝影:Toky Image,照片由中英劇團提供)

 

《辯護人》的重演在各方面都有所進步。在刪減了法律解釋的枝葉後,劇本的脈絡更加清晰,更突出了「人可否被教化」的主題。陳哲豪的演員袁浩楊對表演進行了力度的調節,使觀眾更容易理解他的立場,並能更深刻地感同身受。此外,導演也在場面的調度上做出了新的嘗試,創造了空間上的變化,使得空曠的舞台更具魅力。總體而言,這次的進步雖然未能達到飛躍性的水準,可能是因為重演的時間間隔較短,核心創作團隊保持不變,年輕演員受限於個人生活經驗,無法完全駕馭老練角色等原因。演出中仍然存在一些場次略顯生硬,缺乏生活感。筆者推測這可能是因劇本中一些留白地方在重演時未得到填補。舉例來說,角色陳哲豪試圖說服主持人黃昌遠和醫師吳景仁製作推廣修復式司法的節目的一場戲,舞台展現的場景有些隱晦,飾演吳醫師的阮瀚祥因為前半部份台詞不多,顯得有些尷尬,只能在一旁默默地聽著其他兩人的爭辯。筆者認為,這一場戲可以有更好的處理,請想像場景發生在電台會議室中,吳醫師正在幫助主持人核對講稿,而律師突然進入下展開劇情。這樣一來,舞台上同時發生著兩件事,場面會更加豐富。當主持人與律師爭論到要放下手些工作是一個變奏,第二個變奏是吳醫師也停止核對講稿,這不僅強調了他被律師的話所打動,同時為他隨後的一段獨白做了鋪排。總的來說,筆者對《辯護人》的重演感到有些可惜,但如果能進行第三次公演,相信定能更加完善。

 

《辯護人》(重演)劇照

(攝影:Toky Image,照片由中英劇團提供)

 

《窮艙守護隊》是一部有爭議的喜劇,劇組可能過於認真對待一個不完整的劇本。這部作品試圖聚焦於父母與子女的關係,同時探討夢想的初心以及社會中的貧困問題。其實創作者只需要確定一個核心主題,就能解決眼花繚亂的問題。喜劇教材《元宵》著重於角色在戀愛中的雙面性,並且骨幹角色的人物動機與主題相關聯。觀眾捧腹大笑的點在於角色在戀愛中展現的內外不一致,這使得觀眾能夠笑著接受人性的弱點,例如愚蠢、自私和膚淺。石惠蘭莫名其妙女扮男裝引發三角戀;表面一本正經盡忠職守的茅福祿,心底裡也會有透過娶女主人榮登富貴的不純念頭;萼綠華雖知書識禮,愛情卻是膚淺不已,不求心靈交流,愛上俊俏外表的石惠蘭,又輕易移情至同樣外表的石芭亭。

 

在《窮艙守護隊》中,導演和演員們費盡心思,花招百出,創造五花八門的笑料,但相對而言,觀眾期盼的不僅僅是一時的快樂,而是笑聲後有深度的韻味。在劇中使用的科技也有類似的問題。開場的動畫影片和中間的動作捕捉片段確實精美細緻,但它們對劇情的貢獻卻是模糊的、邊緣的,甚至是可以被分割的。在《窮艙守護隊》的文本未達到理想狀態的情況下,劇組應該嘗試將喜劇打造成鬧劇,玩得越瘋癲越好。一般來說,觀眾對於喜劇相對具有耐心,並且容忍度較高。只要演員表演得夠瘋狂,將劇中的問題放大自嘲,將不合理的轉化為荒誕可笑的情節,觀眾就能夠在笑聲中忽略劇情因果關係的薄弱之處。筆者奇思妙想是否可以將劇情中的「重力波波」以廉價的氫氣球形象呈現在舞台上?這樣的物理形象創造了各種戲劇危機,例如氣球飛到半空中、氣球被掉包、氣球不小心被戳爆等狀況。演員們只能根據各自角色的立場,發揮出各種自作聰明的解決方法,應對連續不斷的危機。這樣的表演方式既能訓練演員如何擺脫「正經」的演出方式,勇於接受錯誤打開的可能性,同時觀眾也能夠享受到歡樂的演出,皆大歡喜。

 

《窮艙守護隊》劇照

(攝影:Toky Image,照片由中英劇團提供)

 

《冬梅》的現場錄像科技和文本結合是一個有趣的探索。故事的核心是主角冬梅從失憶到記起自己的身份和過去的經歷。新晉編劇陳嗚修在這部戲劇中採用了一種獨特的敘事方式,拒絕向觀眾清楚地交代主角的背景,而是邀請觀眾和主角冬梅一同經歷尋找身份背景的迷失旅程。類似主題的戲劇作品中,像是Florian Zeller的The Father,劇情通常以主角堅實的背景出發,並在劇情中段逐漸混淆時空,以表達腦退化和記憶錯亂的感受。劇組似乎明白《冬梅》劇本的特點,試圖通過現場錄像給觀眾展示冬梅模糊的記憶,有時透過放大冬梅的面部表情來讓觀眾窺探其內心。然而,筆者認為現場錄像是可以缺席的,因為它與佈滿白紙的舞台設計和眾多表演者與角色浮動的關係,共同表達了記憶錯亂和迷失的感覺。然而,結果似乎有些走馬看燈,場面失去焦點,未能引領觀眾解讀非典型敘事。如果非要使用現場錄像科技,錄像應該試圖補充目前舞台無法呈現的部分,即恢復記憶的舞台意象。目前舞台場景的雜亂無序可以透過鏡頭的選擇來賦予意義和提供一種解讀的角度。只有這樣,現場錄像科技才能配合劇情進展轉變舞台,成為作品中不可或缺的元素。

 

《冬梅》劇照

(攝影:Toky Image,照片由中英劇團提供)

 

最後,筆者期待進中英第四十五劇季能夠再接再厲,持續創新,在集體創作和音樂劇方面有所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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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演藝學院戲劇藝術(劇場構作)碩士生。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英國語文學士。曾參與「新戲匠」系列 ─ 劇評培訓計劃第七擊及香港話劇團2018-19劇場藝術培訓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