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戲劇中討論哲學是非常困難的。這句說話聽來違反常理,因為哲學一詞,探究其詞源的話,其實是對智慧的愛,人生處處需要智慧,也都是智慧,但以戲劇討論哲學的難處,在於哲學是相對理性的,哲學家在日常生活中歸納並一些宏大的意義問題並進行辯論;而戲劇,特別是傳統戲劇多數是讓觀眾從觀看人物與事件開始,在投入或同理人物後,再領悟到一些體會或道理,但這些道理又不是只有一個答案,它可以是複雜而互相矛盾的,又和多數的哲學相信「真理愈辯愈明」此點有所衝突。
說了這麼多,不是說用戲劇討論哲學不可行,而是指出其困難之處,在於難以平衡哲學和戲劇兩者的進路,簡單來說,戲劇是「以小見大」,那哲學是「以大通小」,以大問題上的明暸來安頓在日常小事的煩惱。而這個張力,可見於筆者所觀看的「第三屆00哲思劇場哲學文本戲劇節」,當中《透白》一劇的展演之中。因為《透白》正正是以傳統戲劇方式的文本探討哲學問題。
由新進編劇那社撰寫的《透白》,是一個關於飛行的故事,故事共有三個登場人物,一個母親和兩個女兒,母親Lorenza是跨國航空公司的CEO,而大女兒Emerson是民航機師,小女兒Ellie是一名患有恐飛症的氣象學生,三人剛好在多哈機場的的機場貴賓室聚首一堂;由於Lorenza的公司將會推行可以在客機內看到窗外天空的「透明飛機」,引起Emerson的不滿,她認為「透明飛機」的安全性成疑,並指責母親妄顧乘客安全,Lorenza反而指出時代進步是就需要大膽試驗前衛的構思。
在映後座談會期間,那社表示此劇本討論的哲學主題,是保守和進步。Emerson代表保守一方,而Lorenza代表進步一方,筆者印象中,其中一句頗為大膽,也因而深刻的台詞,是Lorenza說人類要進步就必須要有所犧牲。故事發展下去,就揭示了三母女的過去,Ellie之所以有恐飛症,是因為她和Emerson的父親,也是Lorenza的丈夫,其實是一位優秀機師,然後在一次飛行中意外身亡,三人卻要即時飛到父親亡故之地認領遺體,Emerson之後繼承父親的飛行事業,Ellie卻從此害怕搭乘飛機。三人的故事,反映人類面對意外和創傷的不同態度,而同樣可用「保守和進步」的框架理解三種態度。
劇本上,這個故事的結構非常完整,不止緊扣「飛行」此一主題,更是緊扣了「保守和進步」此概念或哲學的討論,不同人物就代表不同意識形態,再環繞「新型飛機」、「恐飛症」和「空難事故」三個事件討論,或辯論。然而有多少觀眾喜歡看演員在舞台上辯論?可能衝著「哲學文本」買票進入劇場的觀眾會喜歡,但大多數觀眾在戲劇表演中,期待的是一種共情與昇華,因此劇本上也沒有止步於辯論,而是安排三母女在回顧空難意外後有一個短暫的和解,看著機場貴賓室落地玻璃窗外的雲層,劇本是有相當大潛質繼續發展的。
於是劇本在現時這個階段,在展演這種方式之中,對導演最大的挑戰便是如何安排故事發展的節奏,並平衡其中的理性與感性對話。筆者觀看作品時感覺有些不上不下,因為觀看辯論時觀眾也會更抽離和更理性地接收表演,但辯論最高昂一刻Lorenza直指即使以乘客安全為賭注也堅持要公司試行「透明飛機」,「透明飛機」對人類福祉有多大好處,甚至值得以乘客安全為賭注?那導演有沒有必要在那個位置把辯論的氣氛推到最高昂?有沒有其他更合適的表演處理選擇?加上觀眾未必有足夠的飛機知識背景辨識角色(或編劇)對「透明飛機」安全性的討論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結果是在理性上觀眾會感到非常疑惑。
然後直到「空難事故」的揭盅,觀眾才或多或少明白三母女在此場辯論中各自的行為動機,然而回溯前面進行的辯論,便可知道其實在表演上,如果飾演三母女的演員非常了解自己人物的說話動機,並能夠傳達台詞之下的潛台詞,讓觀眾隱約感覺到她們心靈上的創傷,可以使辯論的部分也更具追看性,而來到揭盅一刻觀眾回望時,覺得辯論的部分更為「合理」,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更「合情理」,並感受到一種戲劇上的,感性上的昇華,現時卻未有達致此一效果。
非常可惜地,筆者雖隱約感受到三母女態度象徵不同哲學思想,但是直到演後座談會才確認「保守和進步」是表演最核心的哲學命題,反而在表演的結尾筆者思考的其實是心理學上,到底「空難事故」是如何讓三母女發展出她們之後的各種行動和生存狀態,或者心理學可以幫助導演和演員更深入理解劇本和進行展演。期待劇團進行更多哲學與戲劇的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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