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5月
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2016年邀我寫「藝評筆陣」,那時我剛好獲柏林戲劇節「劇本市集」奬,於是我寫了一篇簡述如何走進劇場的文章,側寫了我成長時期的香港藝文風景,或許對有興趣研究香港戲劇史的朋友有點助益。八年過去,我也在德語系劇場工作了七個年頭,一方面我想做一個小結;另一方面,如果他日有誰對這些文字紀錄感興趣,也可以參考一下。有用的便拿去,沒用的便忘掉它吧。
回帶2016年。我剛剛接到獲獎的通知時,當然感到興奮莫名。但冷靜下來的時候,我感到一陣陣的恐懼。我究竟要在柏林戲劇節做甚麼?我會不會做了甚麼愚蠢的事而「柒出國際」?我想找人問,卻發覺沒人可問,因為大家都沒有這種經驗。我唯有硬著頭皮迎戰。有趣的是,對方(「劇本市集」)同樣不知道我是從哪裡冒出來的人。他們直言,最初以為我是英國人(我以英文劇本《未來簡史》參賽)。我還記得有一晚,是香港時間的深夜,Z打長途電話給我,知道我真有其人,隔著電話也能感受到她的喜悅。可能她懷疑過這是一宗騙案。
柏林戲劇節完結後,我想把握機會在德語劇場發展。「劇本市集」只是一個平台(我比喻為歐洲新秀賽),往後怎樣走要看個人際遇及努力。德國朋友的建議是,找一間出版社代理我的劇本。出版社的功能等同編劇的經理人,不過他們不喜歡這個太過資本主義的形容。2016年6月左右,Suhrkamp Theater Verlag(Suhrkamp)的Ruth Feindel(Ruth)以電郵聯絡我,表示對《未來簡史》感興趣。我孤陋寡聞,又問熟悉德國劇場的朋友,Suhrkamp是怎樣的出版社,他們異口同聲說你不用猶豫,如果他們代理你的劇本就答應吧。後來我才知道Suhrkamp是德國最大的出版社,最近翻譯西西的《我城》為德文及出版的也是他們。朋友跟我說,Suhrkamp 的規模之大曾引起爭產醜聞。試想想,在香港,如果有人找你繼承出版社這項遺產,你會有發達的感覺嗎?
2016年下半年,Ruth和我往還了兩三次電郵,便沒有下文。我怕這樣的聯繫會無疾而終,因為下一屆的「劇本市集」得獎者很快便會誕生,到時還有人理會上屆得主嗎?於是我乘大學聖誕節假期,專程前往柏林跟他們見面(之前我們素未謀面)。會議中,我才得悉困難在哪——我在德語劇場無人認識,將我的英文劇本翻譯為德文也需要成本,對出版社來說風險太高。其時我知道香港歌德學院有劇本翻譯計劃,回港後冒昧尋求他們的幫助,香港歌德學院很爽快地答應分擔部分翻譯費用。2017年柏林戲劇節舉行期間,Suhrkamp和我正式簽約。自此之後,我知道真人見面,對德國人來說是多麼重要。
不過,我第一個正式在德語劇場上演的劇本卻是《核爆後的快樂生活》。簽約後,Suhrkamp 便給我找來了慕尼黑皇宮劇院(Residenztheater)的委約。那是一個名為「世界/劇場」(Welt/Bühne)的計劃,劇院從世界各地找來五位編劇,分別是德國、尼日利亞、烏拉圭、加拿大及香港。2017年10月,我們專程遠赴慕尼黑討論創作方向,及認識劇院和製作團隊。2018年3月,我們已經完成劇本初稿,再赴慕尼黑跟導演及戲劇構作密集討論。2018年7月首演。初次踏入德國劇院工作的感覺很奇妙。劇院的主戲劇構作Sebastian Huber很友善,學識淵博,思想敏捷。我同時目睹導演如何將文本的次序重新編排,的確是很德國式的導演風格。
話說回來,《未來簡史》一直未能賣出(之前柏林戲劇節只是上演讀劇),我也頗感焦慮,因為出版社為我投放了不少資源,但看來還是徒勞無功。直至2019年中才有好消息,薩爾布魯根國家劇院(Saarländische Staatstheater)及呂北克室內劇院(Theater Lübeck)計劃搬演。後來因為疫情,我始終無緣欣賞2020年在薩爾布魯根的首演。反而呂北克室內劇院推遲到2023年才製作,還要連演兩個劇季,倒是始料不及。
Ruth知道我創作《未來簡史》時,已經構思寫一個三部曲,所以一直問我何時動筆寫第二部。2019年8月,我花了大概一個半月的時間寫完《後人類狀況》。一般來說,出版社不建議我在沒有劇院委約的情況下寫新劇本,因為最後可能沒有上演的機會。可是,那時屬於甄拔濤的貨架上只有兩件貨品,也不太好推介我吧。豈料,《後人類狀況》很快便得到回應,獲法蘭克福劇院(Schauspiel Frankfurt)垂青,接著奧地利林茲國家劇院(Landestheater Linz)亦於2022年首演。不幸的是,法蘭克福首演遇上疫情,只能改編成電影版本在網上公演。
《後人類旅程三部曲》讀劇(照片由作者提供)
跟德國劇場談一個製作,往往用上兩三年的時間。我在2021年7月獲曼海姆國家劇院(Nationaltheater Mannheim)之邀擔任駐院作家。其實,他們初步提出邀請已經是2018年的事。曼海姆國家劇院的駐院作家很有歷史,歷史上第一個駐院作家便是席勒(Friedrich Schiller)。九十年代冷戰結束後,曼海姆國家劇院重啟駐院作家的傳統。每位作家任期為期一年,大多數是德國作家。數年前也曾邀請以色列作家 Sivan Ben Yishai,她是現今德語劇場最火紅的劇作家之一,也是我在Suhrkamp的同事。而我是第一個亞洲人任駐院作家。那一年的任期,對作家來說簡直是夢寐以求的創作生活。有一段時間,我每天早上花兩至三個小時處理行政及瑣事。午飯後便在兩間咖啡店寫劇本,大概寫到黃昏便買菜回家做飯。心無旁鶩,很是寫意。任期內寫成了《宇宙到處的聲音》(《後人類旅程》三部曲的第三部),並首次在德國執導,和劇院的演員及來自世界各地的設計師合作。另外我亦受慕尼黑雙年展之邀,寫出了第一個唱本(libretto)《詛咒與救贖》(The Damned and the Saved),和瑞典作曲家Malin Bång及德國導演Sandra Strunz合作。我偶然亦參與劇院的戲劇構作會議及大大小小的首演。駐留期間,我可以全年免費觀賞劇院的製作。我住的地方和劇院只有五分鐘腳程,因利乘便看了不少歌劇。
《詛咒與救贖》(攝影:Armin Smailovic,照片由作者提供)
2022至2023這兩年是我在德語劇場曝光最多的時間,德語系不同城市有我的演出,亦出版了第一本德文劇本集《後人類旅程三部曲》。其中不得不提吉森國家劇院(Stadttheater Gießen)的支持。2022年,Simone Sterr新任藝術總監,開幕演出便是《後人類旅程三部曲》,由Thomas Krupa導演,一晚演出三部劇作。後來我才知道,這個演出進入了德國「浮士德獎」(Deutsche Theaterpreis DER FAUST)的決選名單,差點獲得提名。浮士德獎是德語劇場其中一個最高榮譽的奬項,主要頒獎給導演。評審團最後沒有挑選此劇的原因,是Thomas Krupa另有一個虛擬實境作品《The Wall》入圍。一個導演通常不會有兩個提名。Thomas Krupa今年一月再在吉森國家劇院執導了我的新作《Neometropolis》,而「再構造劇場」計劃明年一月製作《The Wall》的廣東話版,邀請導演親臨香港,敬請期待。
《Neometropolis》(攝影:Rolf Wegst,照片由作者提供)
德國朋友N說我已成功著陸德國劇場,我亦有七部劇作翻譯成德文及上演,而且廣獲好評,可是我始終擔心,有一天突然不會再有演出機會。一些很德國本土趣味的東西,我寫不出來。而且我不能以德文寫作。我不是最當紅的編劇,比較像德國劇場的另類(我好像在哪裡都是另類的)。所以我平常花了不少時間建立及鞏固人脈。常言道,識人好過識字。我會說,在德語劇場,識字是必要條件(necessary condition,你寫不出好的作品,識得再多人也沒有用),識人才是成事的足夠條件(sufficient condition)。我已經有Suhrkamp 為我開拓網絡,但有些事情還得靠自己,例如我每到一個城市,便會想在那裡可以約見甚麼人。另外,Suhrkamp的工作只是為我代理劇本,導演方面的工作得自己找。我成長、讀書都不在德國,可想而知,要建立網絡有多艱巨。
每一個強項也可以是弱項。德語系的劇院制獨步世界,大部分劇場工作者也在體制內,獨立工作者反而佔少數。我既有Suhrkamp劇作者的身份,便會被視為體制內的人,所以獨立戲劇節或組織也不太願意跟我談。與此同時,我在劇院制內又算另類(如前述),因此,身份便顯得尷尬。
有一次,一個紀錄片導演問我:「你覺得甚麼時候會停止在德語劇場的探索?」我答:「到時便知道,那不是我可以決定的事情。」這幾年我的心態是,有意義的、好玩的、有能力做的事我便去做,直到不能為止。反正計劃太多也沒用,因為經常趕不上變化。我總覺得自己身處各種夾縫之中:主流與獨立、城市與城市、文化與文化。困難是因為沒有先例可援,但也正因為沒有先例,才更刺激有趣。我可是最怕沉悶和僵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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