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後真相」時代,人人只用感性判斷是非。網絡社群的崛起,更容易聚集一班同仇敵愾的網民,群起攻擊,人們只在乎那一刻的憤怒和話題性,「真相」與「公義」好像已不重要。然而,在科學與科技發展飛快的現在,我們似乎已經身處了理性的時代,宗教與神的位置是否隨者科學進步從此退位?在理性與感性之間,我們又該如何自處,堅守「人」的本位?香港話劇團23/24劇季的壓軸演出《醫.道》由一場醫療糾紛展開命題,糅雜宗教、種族、性別、權力、身分認同、後殖民等議題,在舞台上提出不同疑問,上演了一場社會眾人與Ruth之間的攻防戰。
舞台語言與文本語言的多重性
《醫.道》由英國著名編劇Robert Icke改編維也納編劇Arthur Schnitzler於1912年的作品Professor Bernhardi,2019年首演,是次粵語版由岑偉宗翻譯。因原版所探討的議題與價值本身已足夠普世,香港版除了翻譯以外沒有進行任何本土化處理,台詞上依然有翻譯腔的味道,不過並不阻礙觀眾接收。本次公演特意安排女版、男版的演員陣容,陳焯威導演提及,是出於英國編劇在劇本中對於角色與演員之間要有「距離」的要求。
筆者觀看的場次是女版,主要角色都由女性演員演繹,雖然女演員有扮上男裝和用相對沉的聲線演繹人物,但也令整場演出更加中性,同時令在台上身穿綠色襯衫、梳著短髮的Charlie性別身分變得更有懸念。此外,演員們並沒有在化妝上做任何膚色的改變,我們只能透過台詞得知他們的種族、宗教立場,更反映了文本蘊含的多重性——人的種族和他們的外貌是不對應的,就連我們以為可視的性別,也與事實有出入。人類的本質無法單憑外貌判斷、也不能用標籤輕易概括,一切與人性有關的議題是複雜的、也是多重的,正如戲劇中Ruth與神父在病房外的角力,無法用簡單的對與錯去衡量,單一事件發生的背後,混合了太多不同的價值判斷。也許在《醫.道》中,並沒有一個絕對客觀的真相。
在舞台的佈景設計上,設計師給出了簡單但充滿可能性的設計——兩塊大的半透明燈箱,隨著場景的變換而調整打開的角度、排列的位置。一開始是兩塊錯開,在舞台上打橫排列,中間的空隙是少女的病房;其後會議室的場景,將兩塊燈箱並排;當兩塊燈箱隨意擺放的時候,便是家的場景;在中間「大激辯」的環節,兩塊燈箱更變成了投影的幕牆,實時投影女主角與不同提問者的close up,讓觀眾能夠清楚看見他們的細微表情,既展現了環境與空間的多重性,也為觀眾提供了不一樣的舞台視角。另外,燈光的設計主要有冷色和暖色的運用,配合不同的場景轉換,醫院和會議室主要使用冷色,當有Charlie和家的場景出現時,便會使用暖色如橙、黃的燈光。醫院病房和會議室都是辦公的嚴肅空間,而Charlie與家,均是較為私密的空間,因而用冷色與暖色區分之。
然而,場景與燈光也存在多重性,家的場景也並非永遠的暖色,當Ruth與Sami被襲擊者在家門外威脅時,家裡的燈光轉藍,同時轉暗,恐怖的氣氛頓時在舞台上蔓延,可見設計師及創作團隊在此劇中,除了以燈光色系分別場景,也會用燈光設計分別營造嚴肅和溫暖的氣氛,在同一場景中,隨著劇情發展,就算是同一空間也會為觀眾帶來不一樣的感覺,進一步呈現多重性。
遊走於標籤之間繼續找尋「生命之美」
忽冷忽熱、不同轉換的燈光與空間,彷彿具象化了Ruth這一人物不停遊走於理性和感性之間的生命,她擁有專業資格,在醫院內治療認知障礙的病人,但同時又是一個人、愛人和女人,可她陷入自身的「認知障礙」,只看見自己是一名「醫生」,忽略了自己身為「人」的定位。她努力拋開所有的標籤,卻無法避免人天生就會被歸類為某些族群,而世界上有很多人,例如劇中的Sami,都未必能幸運地選擇自己的身分。從而對應到每個人的生活,我們好像也是不斷在各種身分與判斷中穿插、切換,無可避免地站在某個立場陷入了自己的「認知障礙」,無意間傷害他人。標籤、身分,原意是為了讓我們彼此能夠更容易地認知自己,而社群的產生是為了保障能力有限的個體,但如今卻成為了分裂和矛盾的切入點。Ruth拒絕被標籤、拒絕加入任何社群,她明白人無法被輕易定義與歸納,但她卻極端地掉入了另外一個思想陷阱——直到最後,她都無法跳出「醫生」以外的角度,去理解其他「標籤」視角下的觀點。
Ruth最後與神父坐在她屋前如同廢墟一般的花園,兩塊大的燈箱成一個淺「V」字型的排列,中間留了一道縫,讓燈光從中得以透出,在最後的部分,帶出了短暫的平靜與純粹的希望。神父說:「一個不停變幻嘅世界,一路向前。你會想知道終點係點樣,努力喺謎底揭開之前搵到當中嘅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歷史、背景、希望與信念,但也許我們在某種程度上都是命運的共同體,以不同身分立場追逐同一個答案,用不同的方法,Ruth用科學與醫療、神父用宗教,去尋找所相信的「真相」與「美」。至於「真相」是否「真」,Ruth到底有沒有做錯?筆者認為編劇只負責提出了提問與時代的處境,答案需要觀眾走出劇場以後慢慢挖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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