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道》講述少女Emily因墮胎不當而在彌留之際，醫生Ruth（馮蔚衡飾）以醫療判斷拒絕天主教神父進入病房為她作臨終聖事的一場風波。在身分矛盾日趨嚴重的社會，Ruth的事件迅速變成網路熱話，演化成階級、性別、宗教、種族的全面衝突。劇中要處理的元素甚多，難怪劇團會以「燒腦」來形容《醫．道》的演出和觀劇體驗。在真相未明之時，觀眾們就要面對「後真相」的挑戰：事實一定是真相的全部？所有事情都有一個Crystal Clear的真相嗎？情緒和立場就等如非真相？在真相與後真相之間，人類又能怎樣自處？
踏入劇場內，可以見到劇團選擇以較簡約的方式去佈置舞台：只靠牆壁、枱凳、燈光及少量道具就能做到不同空間的轉換，好讓觀眾能夠專注在演員們的「燒腦」表演中。全劇長達2個半小時，可想對領銜主演的馮蔚衡而言極具挑戰，而她的表現亦沒有讓觀眾失望。另外，由於編劇Robert Icke在劇本中要求選角時， 演員要與角色有一定距離，因此劇中分別使用了兩組男、女演員去演繹Hardiman（申偉強／文瑞興飾）和Cyprian（吳家良／黃慧慈飾）這兩個本身設定是男性的角色。我觀看的場次是由女演員飾演這兩個角色：一開始我未有懷疑究竟Hardiman 和 Cyprian是男還是女， 因為從她們的表現中我都能深切的感受到他們對權力、聲譽和醫院的未來的重視， 在此性別似乎無關痛癢。但有趣的是，這個設定巧妙地反映出性別如何影響到這場醫院內部權力鬥爭的呈現：到底是像文本所描寫的男性打壓女性一樣， 還是聽起來像一群女人在吵架、爭風吃醋呢？
延續上段關於角色和演員演繹的討論， 正當我在想像Ruth Wolff——一個有能力、有聲望、有知識、自信的女性醫生、教授時，不禁感慨她在香港仍是一個不苟言笑的「女巫」，仿佛只有穿著素雅，白袍搭上一對白波鞋，才可以配起醫生和學者的職業標準。對比之下，Jemima Flint（王曉怡飾）的一襲紫色西裝突顯出她的不同：在她政治家的面孔下，無人會記起她也是一個可以救死扶傷的醫生。這又算不算是一種刻板印象呢？刻板印象死板之處在於將個體困於單一的角色定位之中，醫生與政治家的角色在此像是水火不容，醫療專業不能被政治所污染。劇團想要去挑戰現實中刻板印象的弊病，但台上仍存在刻板印象的影子，於我看來是略為可惜的。
言歸正題，身分是否萬惡之源呢？正如劇中Copley（陳嘉樂飾）講到「由肥醫生醫治肥病人」是身份政治凌駕醫生專業，任由不同標籤將人類不斷細分，把人捆綁在不同的身分之中。似乎只有消除政治化的身份，以專業知識處理專業問題， 才能將一切導回正軌。這亦是Ruth在劇中一直宣稱的拒絕任何標籤和選擇不被標籤。然而這種想法正正在「大激辯」那一場戲中土崩瓦解。「大激辯」是全劇中我最深刻的一場：創作團隊先以牆壁製造一個具有壓逼感的空間，示意Ruth在風波中要承受的壓力。同時，團隊捨棄了平日辯論常見的空間設定（例如將正反兩方以面向觀眾的方式放置在舞台上），反而採取了Ruth面對五人小組的安排，並以螢幕投射出Ruth的侷促不安。驟眼看來，這似是一場大型公審多於一場辯論，一場「五個打一個」、「政治正確」的表演。
然而「大激辯」這場戲深刻之處不僅在於展示出群眾獵巫的執迷（見於一號和二號學者關於Emily墮胎手術的發言），同時在一問一答中揭示出Ruth對自身權力的不自知。當我們以為被審判的只有台上的Ruth時，其實面向五人小組的觀眾也是他們話語的受眾：我們有否像Ruth一樣以專業中立之名，將自己的信念加諸他人身上？現代醫療的發展並非如我們所想的和平及理性：在建立醫療的知識系統時，不少有色人種、女性、少數族裔的經驗被忽視。對受壓迫的少數來說，他們對主流醫療系統的不信任不能以身分政治或標籤等說法而擱在一邊。小組對Ruth的追問，亦是對台下每位觀眾的叩問。
風波隨著Ruth被除牌而漸漸淡化，但整個醫療事件都十分值得觀眾再次深思：Ruth到底犯了甚麼錯呢？Do no harm不單是保守地避免傷害，更重要是尊重每一名個體的選擇。我們對Emily所知的不多，只有「女性」、「十四歲」、「半清醒」這些來自醫生Ruth的描述。Emily無法用自己的聲音去宣示自己是否一個天主教徒。「Harm has been done」，身分／標籤只是每個人最表面的一層，有人拒絕被標籤，亦有人以標籤來為自己發聲。回歸理性或可幫助我們尋找狹義的事實，但唯有回歸人性，直面每個身份標籤後面的脆弱和苦難，我們才能找到修補傷口的出路。
本網站內一切內容之版權均屬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及原作者所有，未經本會及/或原作者書面同意，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