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即是多,多即是少—評《半桶水》與《醫.道》
文︰李彥婷 | 上載日期︰2024年5月9日 | 文章類別︰藝術寫作計劃學員評論

 

主辦︰香港話劇團
地點︰香港話劇團黑盒劇場, 香港藝術中心壽臣劇院
日期︰2024/03/10 3pm, 2024/03/24 2:45pm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在三月看了兩齣香港話劇團的話劇,先是喜劇《半桶水》,之後是正劇《醫道》。兩套劇固然題材、劇種甚至表演場地都相當不同,不能直接比較,但亦有可比之處,並列而評,可以探討不同的戲劇處理可能會帶出怎樣不同的觀感和效果。

 

兩齣劇的佈景都偏向簡單,不同的是,《醫道》的場面較為簡約,基本上所有場景都是背景放著同樣的兩道可移動的半透光屏風,前景放著一堆相同的冷色調木製方枱方椅,也沒有任何道具。而《半桶水》雖然同樣沒有複雜的佈景,全劇的佈景就是一間以金屬框架上搭著看似是帆布的布料(為方便之故,以下姑且都稱為帆布)所構成的「工業風」房子,不過場面就較為豐富,有很多毛絨玩具、多幅可拆卸帆布、玩具小木馬、打字機等。

 

但正正是因為《醫道》的簡約,觀劇時毋須分神適應新的佈景、道具,有更多時間細味、反思劇中多個複雜、具爭議議題。《醫道》是由2019年上演的英國舞台劇《The Doctor》翻譯而成,故事本身其實並不複雜,亦不難理解,主要是講述一間專門研究和治療認知障礙症的醫療機構的創辦總監Ruth Wolff醫生因阻止一位黑人天主教神父進入病房為 Ruth所治療的一名因自行墮胎而垂危的少女進行臨終聖事,而遭受到種種批評,甚至到最後因此而斷送了作為醫生的前途。複雜的是,在觀劇時不但要思考劇中所牽涉到很多具爭議性的議題(例如歧視與正向歧視、宗教與科技之間的角力、病人知情權與利益之間的平衡等),更要理解不同角色的背景如何影響其所持的觀點或行為,例如除了Ruth以外,亦有另外四位不同背景(白人、猶太人、天主教徒等),因而持不同立場的主要醫生角色(另有較少對白的無名氏初級醫生一位)。我是先讀了劇本才入場看劇的,在讀到劇本尾聲由各專家在電視節目「大激辯」「公審」Ruth的一幕,更覺混亂:劇本只以演員1至演員5標籤這些專家,但每位專家都會自報背景(種族、性別、研究範疇等),也有舞台指示需由飾演哪一位醫生的演員去飾演這些專家,每當一位專家開始發言,便會不其然想翻到前面的部分,重溫相對應的那個醫生的背景,再加上很多時對白都是連珠發炮似的,讀(聽)起來很費神。簡約的舞台設定,至少沒有為我的腦袋再添一個重擔,要不然真的很容易走神而跟不上舞台上發生的事。

 

事實上,此劇中舞台調度不僅沒有削弱劇本,反而能深化劇本主題,又不失美感,實在難得。在讀《The Doctor》文本時,有一種被議題轟炸、應接不暇的感覺,但出乎意料地,觀看演出時我卻漸漸只剩下一個主要的印象,就是「清晰/準確與模糊」之間的對比,腦中慢慢地浮現了一個中心主題—人的不同身份之間的「界線」。以劇中一幕來概括,那便是尾聲的一幕Ruth在家中花園對神父說,相比起一個「人」,「我覺得我更加係一個醫生」(大意)。從劇的開始到最後,台上總是出現同樣的木桌椅(雖然擺放方式會有改變),它們時而在冷冰冰的、眾醫生唇槍舌戰的醫院會議室內的,時而在Ruth家中這個較為私密、理應較溫暖的環境中,但Ruth在兩個空間的肢體語言顯然大有不同。在家中,她會把引以為傲的醫生身份象徵「白袍」卸下,隨意搭在這些傢具上;卸下「裝甲」後她會懶洋洋的躺在桌子上與少年鄰居Sami聊天,這與她在醫院內一本正經地坐在枱的短側的主席位置上時的形象大相徑庭。所以,從一開始便能明顯地感受到場景的轉換,以及Ruth的「工作」和「私人」空間之間清晰的界線。另外,燈光的運用亦突出了這種界線:每當Ruth的伴侶Charlie出現時,總是伴著柔和的暖色光,與Ruth跟「外人」相處時的冰冷的藍/白背景光形成對比。在劇的上半部分,燈光的轉換時甚至會有「嗒」的一聲加強對比效果。

 

然而,Ruth所(希望)營造的這種界線,在劇中悄悄地、漸漸地被瓦解了。劇本原來便給Ruth的伴侶Charlie布置了報告「神父事件」發生後天數的這個任務—一個只有一半時間清醒的認知障礙患者,竟對時間性如此清醒。我印象最深的一次「報數」,是Charlie在完成該場戲份後沒有返回後台,而竟是伏在鏡框式舞台上遠離主表演範圍前的木地板上(下稱「前方木地板」),一直等待到下一次「報數」完結後才返回後台。這種Charlie似乎置身於(舞台的)現實中,但又似乎抽離於現實的處理,更帶出一種劇中不時展現的「模糊感」。這種模糊感去到劇末的一幕—也是最令我感動的一幕時,最為突出:在Ruth與神父談論著各自的身份象徵時,舞台上兩幅並排的屏風後,隱約透出一個人影,人影先從左側走到右側,繼而見到人影原來是Charlie,正拿著象徵著她自己的死亡的膠袋,從右側的屏風後緩緩步出,一直圍著舞台繞圈,繞到前方時甚至走到了前方木地板,又再從左側走到屏風後,周而復始。這時候,現實與想象平行地出現,彷彿當初阻撓著神父的那個「醫生」與Charlie所愛的那個「人」之間,不再那麼壁疊分明了。順帶一提,劇末屏風的處理很有意境(希望日後重演觀眾有機會入場感受),也留下一個想像的空間,美中不足的是那幕背景音樂有點像懸疑劇的音樂,總覺得與好像溫馨和諧的氣氛不太相襯的。

 

另一方面,《半桶水》的故事主線同樣並不複雜:畫家、作家、藝術品商人和廚子這四個住在一起的好朋友結拜為兄弟後,因畫家離世,眾人害怕「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會成真而要找出解除結拜的方法,果不其然,三個兄弟相繼離世,最後只剩下作家生還。較複雜的是,劇中不停在「現在」和「回憶」之間來回,就此的戲劇處理實在聰明:每次轉換時空時,演員都是維持同一個姿勢而毋須轉景,但又能配合劇情並且清楚顯示出現在/回憶的分界。某些場景的舞台處理也加深了我對的該幕印象,例如四兄弟演《三隻小豬後傳》的那一幕打著詭異暗紅色的燈光,配上道具豬腸,視覺上頗為震撼。然而,事後回想,我對該劇的記憶是零碎的,雖然劇中有很多不斷重覆的意象,例如門和酒瓶,令人難以忘記,但並沒有像《醫道》般,感覺到舞台調度配合著情節,令我漸漸生出對劇的一個總觀感,從而深化對劇的主題的思考,反而可能是因為畫面太豐富,有些目不暇給,反而削弱了對主題的感受。

 

以一個細節作總結:無獨有偶,兩齣劇中「門」同樣都是其中一個重要的意像。但在《醫道》中,並沒有出現真正的門,而是改變屏風的擺放方式造出一個空間。而在《半桶水》中,「門」是由可以移動的金屬框架加帆布所組成,縱然這也是饒有趣味,亦與劇中其中一個主旨「藝術有很多表現方式」有關,但也許,有時候相比洋人(借用《半桶水》的字眼)的豐富實在,中國人的留白更有藝術意趣。話雖如此,並不是說《半桶水》不好,它不失為一齣聰明有趣的黑色喜劇,只不過相較之下,我更喜歡《醫道》透過舞台調度漸漸引導我深入思考的這個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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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彥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