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感你在哪裡?靈感你在哪裡?」這首出現在《半桶水》劇中、寄調經典金曲〈我只在乎你〉的〈靈感歌〉,歌詞或許是所有創作人都曾經自問過的問題。它以玩味的形式(不合音的改編歌詞)呈現在觀眾面前,輕盈地點出了《半桶水》的題旨——創作。那是關於創作過程及其意義、關於戲劇與舞台的可能性,將兩者拼湊起來,我會形容這齣劇是藉由舞台上虛與實的呈現,炮製了一場關於喜鬧元素的實驗。
由香港話劇團演出的劇目《半桶水》,故事背景設在架空時代(官方簡介形容為「偽」文藝復興時期),講述四名「洋人」在追尋夢想的路途上跌跌撞撞的過程。在窮困潦倒之下,四人模仿中國人的結拜儀式,發誓「雖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能同年同月同日死」,不料一語成讖,其中一名角色畫家當場猝死,餘下三人一方面尋找「解咒」方法,另一方面舞台上不時重現昔日四人共聚的時光,帶出各人的未竟抱負及「半桶水」的際遇。
劇目選於上環文娛中心的黑盒劇場上演,場地無疑拉近了幕前演出與觀眾物理上的距離,然而其陌生化呈現手法卻不斷營造心理上的距離感。其中先「聲」奪人的元素便是四位演員均以半鹹淡的廣東話演繹台詞,儼如重現昔日電視劇裡,非華裔角色藉由操半鹹淡廣東話而塑造的喜劇效果;但特別的是,劇中的「中文」對白則不會帶有口音。例如廚子(蔡溥泰 飾)教導其餘三人如何發誓結拜,說到「雖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能同年同月同日死」這句從中國食客學來的「咒語」時,會刻意變回字正腔圓的廣東話,以巧妙的對比碰撞出喜劇火花。
這個演繹方式乍看之下有點硬滑稽,但正所謂「橋唔怕舊,最緊要受」,這種「鬼佬」口音彷如一種香港人的集體回憶,香港觀眾長久受這種喜鬧元素訓練,似乎頗適應這種搞笑方式。現場就我所見,不論是起初演員以口音說話,還是發誓時回復正常腔調,觀眾席均發出不少笑聲。正因是次劇目故事背景設定在外國,所以用上口音表演即使略為突兀,卻能配合劇情,營造簡單而奏效的喜劇效果。
另一個明顯的元素是佈景設計。《半桶水》的劇情主要發生在四位角色所居住的破爛舊屋的大廳。舞台設計本身以有形的實物為主,但整個空間的呈現卻是用上非現實、較虛幻的表現手法。屋子的呈現運用了簡單的金屬支架作為骨幹,支架上或包裹或懸掛著帶有皺摺的灰褐色布,部分的布剪出了窗戶、天窗形狀的洞口,呈現出牆壁、屋頂、支柱等屋內結構,整體營造出一間歐陸舊屋的氛圍;其他的傢俱和道具,像是畫家的畫架、結拜的桌子和祭品、以木箱充當而成的椅子、屋子的金屬大門等等,則用上實在的道具。
貫穿全劇的其中一條故事線是四人渴望以藝術創作過活,畫家(高翰文 飾)希望創作出受人青睞的畫作,商人(歐陽駿 飾)一直推銷畫家的畫作卻不得要領,廚子靠著在餐廳工作養活眾人但從未試過下廚,作家(潘泰銘 飾)空有構思而遲遲未動筆寫完劇本。畫家猝逝後,商人打算「發死人財」,把畫家放於家裡的畫作拿去博物館出售。這時商人所取下的「畫作」,正是本來用來構築屋子結構的皺布,他將布捲起來,即時令人意會到那是畫家的「畫作」。此一出其不意的轉化,既是喜劇效果,也是劇場演出的小巧思。
隨著劇情發展,屋內越來越多「布/畫作」被拆下,露出底下的金屬支架,猶如逐步卸下舞台的粉飾,還原了舞台的原貌。在尾二一場戲,畫家、商人、廚子相繼猝逝,只剩作家一人時,他憤然把屋內所有布都拆了下來,包括一直懸掛在舞台最後方、唯一一幅真的有繪上畫作的長布。當一拆下長布,觀眾赫然看見原本已死的三人站在長布後方,邊笑邊看著仍生存的作家。三人不斷笑而不語,目光來回彼此與作家,作家於是一直質問三人為何而笑,而他們也答不出個所以然:「唔知呀」「你跟住笑就明㗎喇(大意)」當作家跟著大笑時,現場也有少許觀眾被四位演員的笑聲所感染,隨之發笑。
在我看來,這一連串拆除佈景到後來四人哈哈大笑的過程,感覺彷似由虛幻建構的屋子,變成了樸實無華的舞台空間,似乎意味著揭開了藝術創作當中虛幻的屏障(長布),反樸歸真,叩問創作的真實意義。最後作家質問三人笑的原因,像是在探究喜劇元素的本質——觀眾為何而笑?是因為演員的演繹滑稽、劇情出人意表、佈景運用得宜,抑或單純只因被笑聲感染?可能連笑的人自身也不清楚,創作的人(作家/編劇本人)唯有不斷苦思、鑽研、推敲,創作之路就像這樣一步步摸索出來。這場戲四位演員也刻意用回正常的粵語腔調對答,明顯跳出本身的劇情主軸,以真實的模樣探問「笑」(喜劇)的真義。
「鬼佬」口音和可拆卸佈景的陌生化手法,將劇情從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抽離出來,即使身處近距離的黑盒劇場,但觀眾仍與劇中情節保持一定距離。這也是觀賞喜劇的適當距離——香港網上流行說「睇人仆街最開心」,同樣能套用於此劇。《半桶水》的故事對於劇中人物來說,是不折不扣的悲劇,朋友相繼死亡,自身岌岌可危,死去的三人更是未達成理想便已喪命。然而我們作為觀眾卻看得哈哈大笑,皆因我們隔岸遠觀悲劇發生。戲劇以「外國人」、「外國」、「古典」的形象呈現,抽離了具體的脈絡,令觀眾可以在安全距離下觀賞,不致「身同感受」,嚐到劇中人物的悲傷。像畫家唱出本文開首的〈靈感歌〉的場合,便是他被逼違背理念,畫下廚子的裸體畫用作餐廳宣傳之時,這種不得已並不限於創作,在職場和生活當中,又豈會陌生呢?只是在《半桶水》裡,劇場的喜劇元素令我們能暫時忘卻這些痛苦同樣是自身經歷,收獲片刻開懷大笑,在當下的社會已算是些許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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