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比利時先鋒劇團「Ontroerend Goed」的《一個人的微笑》(The Smile Off Your Face)及《一個人的遊戲》(A Game of You)對筆者而言是今屆「香港藝術節」中最期待的節目,也滿足到筆者的期待。兩個演出各佔半個小時,內容各自獨立的,都是只有一個觀眾的沉浸式劇場體驗,並為觀眾帶來獨一無二、「一生人一次」的體驗,亦無疑是出色的製作。
《一個人的微笑》需要觀眾蒙上雙眼,雙手被綁地坐在輪椅上,全程由演員推著觀眾的輪椅,到場地中各個區域體驗不同的內容。人類對未知恐懼有與生俱來的感知,被蒙上眼睛、綑上雙手後的無措感更在體驗的過程中不斷被調動。觀眾起初會摸到由演員逐些撒到手上的沙,到觸覺上感受到火焰在臉旁徘徊的熱度、嗅覺聞到火焰燃燒的味道。「危險」——這是生物本能反應告訴大腦的提醒,但理性也告知觀眾這是一場劇場演出,在演出開始前,工作人員便已向觀眾保證整個演出的過程是安全的。
隨後,觀眾被推到另一處,雙手被溫柔地放在水盆內,一雙女性的手撫摸著觀眾的手,並為觀眾洗手,時而溫柔,時而用力,最後為觀眾抹乾雙手。在洗手的過程中,觀眾因應洗手的力度體驗到親密或粗魯的感覺。之後觀眾被推到另一區,在演員的幫助下站起,再躺到床上,異性演員在旁與觀眾聊天,例如問到「你覺得我哋親唔親密」,氣氛頗為旖旎。但是,在黑暗和雙手被綑綁的狀態下,與一位不認識的異性對話,對於弱勢方的觀眾來說,仍或處於警戒之中。之後觀眾被推到一位女性演員旁邊,她把觀眾視作朋友,並問觀眾要不要吃巧克力、薑餅等食物。在味覺上,糖分為人帶來愉快的感覺,但當觀眾得以除下眼罩,眼前所見的是坐著一名身穿聖誕老人服的女子,幽黑的空間裡打著暗紅色的燈光,在視覺上也或引起觀眾的不安。
最後,觀眾被推到一名男子面前,眼前的男子詢問觀眾能否微笑——這是一個暖心的請求,如果他身後黑色的牆上沒有貼上滿目的人像照片的話。牆上的照片是觀眾在演出期間被拍下的,拍攝時觀眾已被蒙上眼睛,綁起手腕,坐在輪椅上,觀眾能夠明確地聽到拍攝聲,意識到自己成為一個被注視的無力反抗者。直到此時,觀眾才看見自己的照片被貼在牆上,且不只是一張照片,而是近百張不同觀眾的照片展示在牆上,視覺上是壓迫的。牆上的百張照片可以被解讀為演出留念的紀念照,也可使人聯想到跟蹤犯的偷拍行為。這取決於觀眾信任與否,而每個場景都會因應觀眾個人的經驗觸發不同的聯想。離場——觀眾被快速的拉到出口,同時場地的佈局、演出者的面孔、剛才體驗的一切被迅速地揭露,未知的恐懼終於消散,卻已來不及細看。
這是一場考驗信任的遊戲,讓觀眾的感官遊離於安心與危險之間,觀眾的參與度和對表演者的信任度決定了演出帶來的體驗感。上半場的演出既在調動觀眾感官,並把觀眾置於弱勢者的地位,同時嘗試通過親密的行為,爭取觀眾的信任,叩問了觀眾願意對陌生人信任到何種程度。
上半場的演出完結後,觀眾有十五分鐘的時間移動到另一場地繼續體驗《一個人的遊戲》。《一個人的遊戲》則讓觀眾遊離於「自己」和「他者」對「我」的認知與想像之間。人一輩子都無法親眼見到自己,只能通過其他媒介,如鏡子、相機、他人的描述得知自己的形象。今次演出正正能讓觀眾思考自己到底是怎麼樣的。演出場地被分割成數個小房間,觀眾一開始按指示進入一個有一大塊鏡子的小房間坐著等待,鏡子置於觀眾座位的眼前。片刻,另一位「觀眾」進入房間坐下,再慢慢開始獨白,訴說自己是誰、對自己外表的滿意之處、最近的煩惱,並開始與觀眾交流,互相認識。
接著,觀眾被示意前往下個房間,並碰到另一位演員。這位演員引領觀眾與自己面對面坐下,一邊模仿觀眾剛剛在房間內做的小動作或習慣,一邊與觀眾聊天,談談觀眾在前一個小房間的表現。這提示了觀眾自己是這場演出的主角,自己的一切都被注視著。這種來自他者的目光在接下來的流程逐步放大。演員又引領觀眾一起觀看自己在小房間時的正面錄像,被問到對自己外表的看法、對未來的看法,再進一步了解觀眾的個人背景。
觀察者和被觀察者的身分隨即逆轉,演員邀請觀眾一起「玩遊戲」,看著下一位進場的觀眾坐在房間內的無聲轉播,邀請觀眾一起想像他/她是怎樣的人——名字、職業、性格、煩惱、家庭……觀眾僅能憑眼前的影像去想像這位陌生人,當中必然涉及來自觀眾的個人認知、生活經驗的投射。有趣的是,演員與觀眾分開後,撥通了觀眾眼前本以為是擺設的座機電話,開始與觀眾通話。演員基於觀眾對下一位觀眾的想像和形容,模仿了這位只存在於想像中的人,並徵詢觀眾對自己人生煩惱的意見。
隨後,觀眾前往下一個房間,錄音師現場導出錄音,並給予觀眾一張帶有QR code的小卡片,附上了觀眾自己被前一位觀眾描述時的對話,觀眾的身分再一次被逆轉成被觀察者,既被前一位觀眾注視,也被錄音師聆聽。最後,觀眾前往下一個房間——這是第一個房間的對面,第一個房間的鏡子是單向玻璃。通過玻璃,觀眾注視著剛進房等候的觀眾,先前和觀眾聊天甚久的那位演員再次出現,他/她模仿、代替觀眾,和新的觀眾複述聽來的故事。觀眾的身分又再轉換為觀察者,但同時也是在觀察「自己」——由演員所飾演的自己。這個「自己」既是觀眾基於對自己的了解所描述出來的形象,也是被演員觀察後模仿出來的形象,觀眾自己和「他者」對「我」的理解在此刻融合,塑造了一個觀眾未曾注視到的「自己」。離場後,觀眾可以拿出手機聆聽錄音中別人對自己的看法,也許意外地發現別人對自己的描述有不少準確之處——至少從筆者的經驗而言。
整個《一個人的遊戲》都在討論「自己」,通過不斷切換觀眾作為觀察者和被觀察者的身分,讓觀眾得以重新審視自己是一個怎樣的人,以及別人如何看待自己。不單只是自己的外在形象,在過程中聆聽、分享、創造自己和其他觀眾的故事時,也是一場和自己鏡像的對話,讓觀眾重新了解自己內心深處的煩惱。演出本身沒有給予任何的答案,卻能讓觀眾嘗試尋找自己的答案,表面上是觀眾與表演者的互動,實際上卻創造了觀眾與「自己」的互動。
兩個演出的氣氛調動、表演者與觀眾的互動、流程安排都相當巧妙。儘管演出的主題不一致,但本質上都是讓觀眾遊走在邊界之間的互動體驗,令觀眾探索自己的內心。這不僅是恆久的生命議題,也許也是當代人需要找尋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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