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筆陣】當代劇場的「真實轉向」
文︰小西 | 上載日期︰2024年1月30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主題︰當代劇場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2024年1月

 

十年前,我在本欄發表了〈當代劇場的表演性〉,從身體和語言等兩方面入手,淺談二十一世紀「後戲劇劇場」(Postdramatisches Theater / Postdramatic Theatre)的表演性。[1] 文章首先以法國劇場導演傑宏.貝爾(Jérôme Bel) 2004年的作品《Veronique Doisneau》為例,指出當代劇場如何透過讓表演者甚至素人以自己的身份(而非他的角色)逕直地穿過表演的第四堵牆,步入觀眾所在的真實世界,從而創造出一種別樣的真實性。接著,我則以德國新文本劇作家馬琉斯.馮.梅焰堡(Marius von Mayenburg)的《醜男子》(Der Hässliche / The Ugly One)為例指出,在全球化年代,「『奇觀社會』(Society of Spectacle)已變成了一座大劇院,它不斷透過周流不息的符號創造如幻似真的「『超級真實』(Hyper-reality)」,像《醜男子》這樣的「後戲劇劇場」作品,「則透過獨特的表現形式(表演性)突出了這種真實的建構性,也點出這個「『真實的荒漠世界』內裡更隱而不露的真實內核。」

 

現在回頭看,其實上述的發展均源於當代劇場對「真實」的渴求,儘管這裡所謂「真實」已經變成了一個需要被詰問的問題,而並非像傳統戲劇(Drama)般,視之為無容置疑的前提。如此說來,若果把上述的發展進一步概括為當代劇場的「真實轉向」,大概也不為過。

 

沉浸劇場的「真實」

 

十年過去了,上述的「真實轉向」似乎並沒有停下來,只有愈演愈烈,並以其他新穎的形式,將「真實轉向」進行到底。過去十多年,除了人流、資本、資訊、科技與意識形態以更快的速度在全球流動外,世界各地也興起了此起彼落的自發性民眾運動,由阿拉伯之春(2010)到土耳其反政府抗議運動(2013),由智利學生抗議運動(2011-2013)到台灣太陽花學運(2014),都嘗試以更直接與流動的方式,直面變動不居但又難解莫測的現實。當世界變得愈來愈快速與複雜,世界也就變得愈來愈難以理解,當代劇場轉向「真實」,渴望以更直接或更辯證的方式逼近「真實」,也就不難理解。而在當代劇場過去十年的「真實轉向」中,「沉浸式劇場」(Immersive Theatre)可謂一枝獨秀,獨領風騷。

 

根據英國劇場導演傑森.華倫(Jason Warren)的定義,儘管沉浸式劇場有不同的展現方式,但都是一種讓觀眾更加親近演出的劇場。不管是讓觀眾在特定的空間中自由遊走,還是與角色直接對話,「沉浸式作品邀請觀眾扮演更重要的角色,更加涉入其中,成為藝術效果的一部分」[2],而不只是旁觀者,而其中德國劇團「Rimini Protokoll」(以下簡稱RP劇場)的名作《Remote X》系列可謂箇中的代表。

 

若果單論「沉浸式劇場」在本地的發展,除了可上溯至1992年「中英劇團」的環境劇場作品《會唱歌的昂船洲》、1990年代以降受歐美前衛藝術影響的好些行為藝術表演,甚至民眾劇場的演出外,2015年西九表演藝術團隊戲劇組與RP劇場於「國際劇場工作坊節」中合作舉辦的一節有關「紀錄劇場」的工作坊,可謂箇中的分水嶺。該節工作坊為港澳的劇場工作者帶來了震撼,結果是2017年5月RP劇場在「第二十八屆澳門藝術節」中推出了《聽你的.走我的》(Remote Macao)以及2018年7月大館與RP劇場合作的《遙感城市》(Remote Hong Kong)。

 

 

國際劇場工作坊節:紀錄劇場工作坊(照片來源:《實踐初見》,照片鳴謝:西九文化區管理局)

 

簡單來說,《Remote X》的創作方式是這樣的:RP劇場的創作團隊在演出之前,會跟到訪城市的協作人員合作,先了解隠藏於城市空間的歷史,然後透過GPS導航,讓觀眾走出傳統劇場封閉的黑盒子,戴上耳機,遊走城市的不同角落,在RP劇場事先錄製好的敘述的引導下,置身相關的現場,在地體會該一城市的歷史身世。受《遙感城市》影響,香港劇壇近年也出現了不少受其表演形式與技巧啟發的「沉浸式劇場」作品,其中包括2017年「她說創作單位」以跨性別社群生活經驗為題材的《O先生與O小姐》,還有2022年6月「前進進戲劇工作坊」於中環鐵行里一帶舉行的自助導航漫遊演出《潛行者地圖》。

 

跟傳統的戲劇演出不同,在不少這類以公共空間或特定非劇場空間為演出場所的「沉浸式劇場」作品中,「真實」不再在傳統劇院的封閉式空間,以一種像真的寫實主義式幻覺呈現。反過來說,它們引導著觀眾直接走進劇院以外的真實世界。因為劇院以外的真實世界本身已經夠複雜了,況且傳統戲劇演出那種台上台下的界線已不再存在,這一類「沉浸式劇場」作品也就能夠更直接地沉浸進日常生活的「真實」。

 

「直面真實」的紀錄劇場

 

在新一輪的「真實轉向」中,除了「沉浸式劇場」外,近年冒起的「紀錄劇場」(Documentary Theatre)也是其中一種值得注意的劇場風潮。現下的紀錄劇場有不同的做法,以香港劇場的發展為例,最早可追溯至2008年「進劇場」與英國劇場創作人Liam Hurley以及多媒體組合「Burst TV」合作的「引錄劇場」(Verbatim Theatre)作品《樓城》。從事引錄劇場創作的劇場工作者往往會就著特定的課題,對相關的人士進行大量的訪談,而引錄劇場的創作人會把訪談所得,透過藝術上適當的剪裁與處理,轉化為演出的內容。他們強調,演出所有對白一字一句(甚至語氣及停頓)都來自錄音訪問,有根有據。

 

根據近年本地紀錄劇場主要提倡者「一條褲製作」的定義,「紀錄劇場較有代表性的劇目多是因應重大的事件或現象,由創作人進行研究探討,直接採訪或搜集相關資料,將真實的內容整理編作。經過藝術家巧妙編排,觀眾會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而且汲取多個不同觀點,理解研究對象或群體之餘,更明白了其社會環境,紀錄劇場令戲劇與社會更形緊密。」[3] 在這樣的創作理念下,一條褲製作近年陸續創作了《一個人的政治:長毛》(2019)、《長夜守燈》(2022)等作品,並自2017年開始,主辦了三屆紀錄劇場節。除了一條褲製作外,「天台製作」、前進進戲劇工作坊以及前面提到的她說創作單位,近年也創作了不少紀錄劇場的作品,其中尤以RP劇場與西九文化區自由空間、前進進戲劇工作坊合力創作的《100%香港》最具代表性。

 

《100%香港》(攝影:Ray@TR Concept and Visual Atelier,照片鳴謝:西九文化區管理局)

 

《100%香港》是RP劇場招牌創作「100%城市」系列的香港版。該系列的演出會根據舉行演出的城市人口普查中的性別、居住環境、年齡等數據比例選出一百位反映該城市人口特徵的「市民演員」,將舞台化為社會縮影。值得注意的是,「100%城市」系列比紀錄劇場更進一步,不單只把現實中人們一字一句忠實地搬到舞台,而是把反映了一城人口特徵的「素人演員」直接帶到劇場,讓「真實」本身直接說話。至於《100%香港》,則演出原定於2019年底舉行,後因社運和疫情延至2021年方能上演,當中更有半數參與者因不同原因而退出。一百個「素人演員」能否真實反映當下香港狀況,可謂見仁見智,但可以肯定的是,對刻下似乎複雜難解的香港,像「100%城市」這樣的紀錄劇場形式,多多少少都能夠為我們帶來一點難能可貴的啟示。

 

在新一輪的「真實轉向」中,無論是沉浸式劇場,還是紀錄劇場,都有一種「直面真實」的強烈渴望,上承布萊希特史詩劇場的辯證傳統,都嘗試逼近真實的荒漠世界內裡更隱而不露的真實內核。或許,這也為香港劇場打開了「直面真實」的下一個十年。



[1]小西著:〈當代劇場的表演性〉,「藝評筆陣」,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2015年6月11日,https://www.iatc.com.hk/doc/66858

[2] 傑森.華倫著,杜秀娟譯:《虛擬真實:沉浸式劇場創作祕笈》,台北:書林出版有限公司(2020年),頁7。

[3] 見一條褲製作網站「紀錄劇場」條目:https://www.pants.org.hk/documentarytheat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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