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身在香港的我們有沒有對社會動盪及戰爭多了一番體會?《異者之名Charlie》這個作品似乎讓我們有機會重新思考這個議題。
翻閱以太舞踏劇場最新作品《Charlie》的場刊,看到「越南船民」、「北漏洞拉」、「紫色的煙霞、漆黑的火焰」等字眼,勾起港英政府時代收音機所播放的集體回憶。帶著越南戰爭的歷史背景,那個懸掛在天花卻垂下糾纏並延續在地上的麻繩陣佈景時而在幽暗藍光中勾勒漁船的輪廓;時而在暗黑的劇場中散發屍體重疊的不安。進場時迎來委婉細膩的音樂,是創作團隊改編越南古典詩人阮攸的《反招魂》並換上南音說唱。
南音淡出後劇場一片寂靜;約十分鐘後舞者謝嘉豪在微弱的水滴聲中,緩慢地從麻繩堆中伸出頭顱爬出來。塗白的身軀如初生嬰孩從母體窺望世界,更像戰後生還者掙扎求生。靠攏地面坐與立之間的動態,痙癴的四肢遲緩滾動,帶有舞踏之父土方巽七十年代《疱瘡譚》的影子。然而,編舞川本裕子及謝嘉豪有提到創作過程以即興的意象推進,並非直接採用舞踏譜的內容。縮成一團的「衰弱體」形象在《疱瘡譚》繪畫痲瘋病人的形態,但在《Charlie》的文本卻是戰爭受害者之瑟縮惶恐。
《異者之名》(攝影:Maximillian Cheng,照片由以太舞踏劇場提供)
土方巽主張打破傳統框架、將舞蹈及身體陌生化,《Charlie》亦嘗試秉承該精神。不論是上半身向前俯下,兩腳踭提起碎步挪動;還是活潑小女孩蹦跳的舞動也會令人想起土方巽的代表作,但舞者似乎銳意拋低土方巽所研發的舞踏譜,反而透過肢體動作呈現性格鮮明的角色。舞者多次提到2023年9月到訪烏克蘭藝穗節對他所帶來的影響:見證連續的空襲、踏足戰後廢墟、聆聽當地人的故事,令他對戰爭有更切實的觀念,而並非以往的想像。如演後座談兩位編舞所指,作品的藍本由接近二十組碎片式即興創作開始,動作設計則基於《越戰的鬼魂》一書及烏克蘭旅程所碰到的深刻影像,再對應舞踏元素所拼湊出來的。五十至七十年代的越戰,跟最近的俄烏戰爭在歷史、政治、文化上都不一樣,但當中受戰爭影響的角色經歷著人類普世價值的痛苦。創作團隊不求重現前輩舞踏家的動作和技巧,卻透過舞踏轉化痛苦之精髓放入戰爭的論述中,把舞踏精神注入戰爭故事的主人翁。
演出中段,舞者把弄本來披在肩膀黑色毛茸茸的服裝,面向麻繩陣時臉呈困惑和驚恐,尤如面對戰火、流亡及喪失家人的無力感。隨後他對毛絨的倚賴、控制漸變得輕鬆自如。在作曲家曾我傑操刀的曲目下,舞者在相當輕快的電子音樂間進入高昂狀態,他手中的毛絨轉眼變成搖滾音樂的結他與其起舞。最後他放棄毛絨,返回接近赤裸的自身,反而更有力氣以全身力量衝擊麻繩陣,並在上面輾轉滾下,直到兩條麻繩掉下來。其後有機會跟舞者傾談,他從文本及烏克蘭的體驗中衍生不同的角色,其中一位就是無髮的鬼魂。團隊巧妙地將「頭髮」象徵式變成「服裝」,尋找頭髮的動作成為舞蹈設計的方向。
謝嘉豪提及作品受德希達(Jacques Derrida)的鬼魂論(Hauntology)啟發,筆者認為將舞踏與鬼魂論並置的共通性有助更深入了解該作品。舞踏的誕生源自於二戰後的日本,當時的藝術家在頹垣敗瓦及反藝術運動(Anti-art Movement)中以反叛態度破舊立新,顛覆主流的審美經驗;因此土方巽曾說過:「舞踏就是拼命站立起來的屍體」。而德希達在《Specters of Marx》(1993)一書中解釋,鬼魂論是鬼魂和本體論(Ontology)組合的一個概念,所指的是過去元素的反覆出現/回歸或像幽靈一樣持續存在。這非生存亦非死亡的無形是種缺席的存在,呼應土方巽形容舞踏介乎生與死之間的狀態;被壓抑、被缺席的其實也是對主流敘述的補充,《異者之名》的命名也許因此而來。無髮鬼魂以虛空的身體依附一直追尋的頭髮,然而決心拋棄毛絨後,虛無的肉體轉化為實在的肉身,體現存在的力量。專門以現象學角度研究舞蹈和身心學(Somatics)的學者Sondra Fraleigh所編寫的《Butoh: Metamorphic Dance and Global Alchemy》正正表達舞踏為何是一門蛻變的煉金術。
《異者之名》(攝影:Maximillian Cheng,照片由以太舞踏劇場提供)
若土方巽1968年創作的《肉体の叛乱》反映他透過超現實主義(Surrealism)重新定義肉體的理解,擺脫解剖學上的身體及其局限性,如Candelario和Baird所寫「他將自己的身體從先前的限制中解放出來」(2020:4)(註)。那2023年的《Charlie》則是編舞嘗試延續及擴展土方巽重建解剖學的意向,但靈與肉的解放不再限制於肉體的分裂與糾纏,而是形而上叛亂存在的藝術。當代的舞踏可以追溯前人暗黑舞踏(Ankoku Butoh)的系譜和傳統,但舞踏本質就是按時代社會不停改變其形式,重新探索生命與死亡的命題。
舞踏作品在香港劇院上演的機會不多,編舞今次集結日本和香港專業創作團隊的嘗試值得欣賞,尤其《Charlie》是獨舞作品,對舞者的體力和精神需求甚高,更重要是作品嘗試摒棄舞踏譜作為動作設計的方向,體現舞踏作為與生命分不開的一門藝術。然而,舞踏在香港仍然不為大眾熟悉,對戰爭的動盪欠缺切身的經驗,加上該創作橫跨幾年時間,是團隊累積和轉化多層意象的製成品。如觀眾不知曉無髪鬼魂的角色塑造及其象徵意義,也會導致理解題材方面會有困難。
最後一幕,舞者穿著連身裙般的服飾,呈現較多轉動、迴轉動作外,手指的舞動亦更細緻,向天仰望時更有一種叩問的儀式感,迴向那些不能被紀念的鬼魂。藍光打在舞台的地面上,佈景的紋理頓時變成水面的漣漪。在靈魂回歸的國度,眾生Charlie不再被邊緣化,踏上渡河的船舶到達彼岸。
註:Candelario, R. and Baird, B. (Ed.) (2020) The Routledge companion to Butoh performance. London: Routledge (Routledge companions).
(文章於《舞蹈手札》同步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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