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是美國作家卡森.麥卡勒斯的作品中,最常被討論的主題,她筆下的《傷心咖啡館之歌》簡單敘述,是一個有關兩男一女,我愛你而你愛的是她/他的故事。三人求而不得,無人理解,無由來也永遠得不到回應的愛情落空,在導演孟京輝的重新處理下,塑造出一個全新獨立於原著以外的荒誕世界,於2023年第四屆「當代戲劇雙年展/深圳.福田」中在深圳大劇院演出。
先從原著說起,麥卡勒斯的角色設計充滿矛盾,鎮上富人阿梅莉亞小姐性格冷酷計較,愛為小事與人打官司,但又免費且用心地為人治病,遇上醜陋而駝背的利蒙表哥後,自願與他共享一切,變得溫柔細意;小混混馬爾文愛上阿梅莉亞後克制本性,在經歷了阿梅莉亞充滿了拒絕的十日婚姻後,變本加厲的做盡壞事,而被關進監獄;備受寵愛的利蒙表哥看到馬爾文的第一眼,便不自覺地受吸引,縱使被拳腳相向,仍百般討好,不惜背叛阿梅莉亞,合力摧毀她擁有的一切。小說並未對角色言行的動機有深入交代,有的只是細緻的人物塑造和抽離地觀察故事發展,三人的愛情來得沒有因由,付出與收穫不成正比,印證孤獨的必然,呼應生命本質上找不到出口的內在孤寂。
再談劇場改編,三人的相處和關係本來就怪異,而在孟京輝的舞台上,角色的身體、形態、面貌有更異化的處理,舞台上充斥光怪陸離的氣氛,超現實地呈現另一個難以走進的世界。如果抱著原著的孤獨感走進劇場,而想有所對照的話,這種預期是會落空的。《傷心》一開場,群眾角色以白臉化妝,身穿現代化而不規則的服裝登場,在充滿冰冷酒瓶的桌上狀如動物般吠叫嘶哮,配合詭異緊張的音樂節奏,與字幕裡對小鎮詩意的文字描述,呈強烈對比。
這種鮮明的而誇張的風格,在佈景、歌詞、形體演繹上都貫徹一致。舞台佈置冷硬,被困在屋內與半懸空中的巨魚、金屬桶、一個個車胎、舞台後方橫向伸出的水泥巨手,好像意有所指,又好像只是用於構築一個超現實的冷冽場景;群唱時歌詞中「風言風語,流言飛語,無中生有」,到無意義的呢喃誦唱,由於節奏強烈,有種荒誕的熱鬧;群眾異化演繹外,女主角(黃湘麗 飾)在讀白間,身體無意義而不自然的屈折扭曲;演出中途,巨幅布幕從觀眾席後方突然而來,籠罩頭頂,契訶夫的巨形半身像橫亙舞台,在契訶夫的冷眼注射下,上演了《海鷗》的片段,除了同樣是三人關係外,卻找不到其他互通能對麥卡勒斯的故事有更多詮釋的地方。這一切都帶來令人印象深刻的視聽效果,構成一個荒誕獨特的舞台空間。
其中有兩幕的設計令我頗為費解,利蒙表哥愛上馬爾文後,二人突如其來地肉緊親吻;以及三人在台上進餐,誇張遮掩地互下毒藥。這兩幕出現時觀眾都很有反應,前者令人驚呼,後者則惹起笑聲。作為觀眾,我在觀看時不免產生疑惑,改編的意義和目的當然不只有重現經典,把原作不加改動搬上舞台,但是次演出想為觀眾帶來甚麼呢?
《傷心》的宣傳文字中提及「傳奇文藝教母窺探心靈奇觀/契訶夫攪動文學海嘯」,我認為對契訶夫和麥卡勒斯的致敬、呈現內在難以被理解孤寂,都有在此次演出中出現,但其配合較為割裂,形式化地拼湊出一個意象鮮明奪目的舞台作品。觀眾在異化的想像,不同空間的交織中,走進一個情感強烈但無交流的世界。對於感受麥卡勒斯,甚或契訶夫的作品而言,都有點困難,我不知道這種難以理解、很重的隔閡感,是否可解讀成另一種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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