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的他者審視——評「2023承功-新秀舞台」《思凡下山》、《通天犀》
文︰陳韻妃 | 上載日期︰2023年12月27日 | 文章類別︰四海聲評

 

主辦︰京探號劇場、國立傳統藝術中心
地點︰363小劇場、臺灣戲曲中心小表演廳
日期︰21/5/2011 7:30 pm、5/11/2023 2:30 pm
城市︰臺北 »
藝術類別︰戲曲 »

國立傳統藝術中心所辦「承功-新秀舞台」(下簡稱「新秀舞台」),是一個專為戲曲青年演員打造的演出活動,自2016年起迄今,已經累積七屆成果(2020年本應第五屆,因新冠肺炎疫情延至隔年)。承功二字,是指年輕人才師承前輩的傳統功法,繼而化成自己能量,來日發揚成功,即承接過去展望未來。至於新秀,既指舞台新生代,也是飛揚青壯的年齡(約在18至38歲間)之意。

 

這活動重視「戲曲傳統」,肯定老戲具有豐厚的藝術內涵,推崇相關表演、師資和劇種,所以造就傳統的地位。此地位的推手,為一群由政府、專家學者、表演教師、劇團組成的權力者,詳細地說,文化單位提供經費、場地和宣傳;政府聘請專業人士來策劃,以及演出時進行評鑑;策展人可以邀請和公開徵選參與者;資深老師指導新人;劇團擬定報名人選和參演劇目等。換言之,這群掌權者視傳統為標準,推至一定高度,反過來,他們同時依附傳統的光環,有權檢視新秀,助其成材發展。

 

這種特定環境中的權力者,持某種標準來審核他人,以致產生影響的情形,與英國藝術評論家約翰.伯格(John Berger,1926-2017)觀察以前歐洲社會的男女互動方式類似。他認為當時的歐洲女性,生活在有限空間和男性照管之下,受到強烈的審視。而別人怎樣看待她們,與她表現出來的社會形象,能決定個人獲得什麼待遇。女性為了在被審視過程中取得資源、支配權,便時刻以異性眼光來打量自己言行舉止,用內在的「審視者」(男性)來對待內在的「被審視者」(女性),即自我接受他者標準來審視內在[1]。這個說法,注視是重點所在,觀看不只是機械式的生理反應,是主動的、「一種選擇行為」[2],並延伸成價值判斷,看的人固然會評判,被看的人接受刺激後,也有評斷行為。

 

筆者藉其說觀察本活動,想了解:青年演員怎樣面對傳統?有無「內化他者標準」的自我審視?舉所看明華園日字戲劇團《思凡下山》、國光劇團《通天犀》,兩位主演此方面想法為例,另外,這兩齣戲和他們所屬劇種也與上述問題有關,是以一併討論。

 

一、表演者的他者

 

所謂「內化傳統標準」,指青年演員認可舊戲的思想、授戲教師的要求,據此審視自己和標準的差距。

 

陳昭薇(1991—)是明華園日字戲劇團小旦,演歌仔戲《思凡下山》,其中〈思凡〉為獨角戲,是打磨旦角基本功的劇目。她有別於2019年頭一回參加時選擇武戲《虹霓關》,這次想要加強唱唸做打[3],遂從文戲下手,聽取專業人士建議,向國光劇團京崑小生溫宇航和同團花旦朱安麗學習《思凡下山》,然後再來報名。

 

劉育志(1993—)為國光劇團武淨,首次以主演身份參與「新秀舞台」,演京劇《通天犀》。此戲他起先師承北京京劇院架子花臉賈士銘,後跟國立臺灣戲曲學院京劇團淨行吳仁傑學另一版本。

 

陳、劉認為傳統戲存在著規範,無法任意為之;人物是演戲重點,需理解其性格、再用身段表現,相當考驗演員功底。昭薇起初看崑劇〈思凡〉,以為不用太多技巧,背詞演唱即可勝任。待學一小段後,她做的姿勢和「規矩」間,是失之毫釐,差之千里,不像表面看似簡單;再學歌仔戲版,發現自己能力與以上溫、朱老師有很大「距離」,過程中時感挫敗,自認能到達老師十分之三、四程度,就算是成長和進步[4]。育志很喜歡《通天犀》主角徐世英,豪爽直率又不失赤子之心,但如何立體化人物性格,又掌握花臉行當特殊細膩處,則是「目標」,而依照老師和本戲導演的「指導」,才可準確詮釋角色[5]

 

兩人對戲文、角色和表演的看法,將傳統當作標竿,授戲老師為其化身,學生在習藝中認識到自身不足,必須努力才能企及,益加遵從教導,所以他們觀念和行為確實有這樣的內化情形。

 

他們遵循傳統的原因,一方面是從小開始接觸戲曲,陳昭薇成長於臺灣歌仔戲聞名明華園家族,日字團是自家父母的戲班子,演戲賴以維生。劉育志小學五年級便報考戲校,長期浸淫環境中,自然會受影響;二方面,他們目前年紀,仍以戲曲演員為職業,沒有轉換跑道,會持續要求自己提升專業能力,更具競爭性,而傳統戲往往是演員精益求精的養分來源,於是越認同其價值。

 

二、戲中的他者

 

「他者標準」現象,尚見諸《思凡下山》和《通天犀》,主角察覺他人目光後,依對方為準去回應、調整自己行為,因此設計出相關精彩表演。

 

  • 歌仔戲《思凡下山》

 

《思凡下山》故事出自明代《孽海記》,敘述尼姑色空和和尚本無,不耐出家清苦,各自逃離寺廟道觀,追求美好世俗生活。

 

〈思凡〉表演特色,借著名崑曲藝術家韓世昌(1898-1977)說法,「舞台上的對象,只有那個不在場上的意想中的『子弟』是活的,其餘如佛像、經卷、法器等都是死物,可是這些死物又都通過對『子弟』的意想而有了生命。」[6]意思是全劇僅色空一人在台上,與幻想的他人互動,當此戲與〈下山〉合演時,這特點可擴大成想像的、虛假的、真實的三種不同他者形象,演員如何表現「他的存在」、受到什麼反射,值得注意。

 

三種他者分別指戲裡寺院山門外遊玩的俗家子弟(青少年)、寺裡羅漢佛像和逃寺的和尚本無,都代表與宗教相對的塵俗。當色空和這些假的、真人眼光交會,積極回應時,就表示其心願為何。

 

陳昭薇演色空,偶見廟門外的子弟,表情因異性眼神而慌亂,又有想像陌生少年共成佳偶的嬌羞,充滿身在佛寺卻心馳神往的情態;細數羅漢神像段落,色空假想羅漢們或嘻笑或嘲諷地看自己,決定出逃佛寺。陳掌握住人物的思想折衝和情緒進展,在由慢而快的劇情節奏中,有層次、流暢地完成角色內在變化;待碰到小和尚本無,一個真實男性近在眼前,有意結為夫妻。昭薇從初遇、試探到相約私奔情節,忙中不失鎮定,始終保持俏皮天真,呈現完整的思春少女形貌。

 

  • 京崑《思凡色空》

 

《思凡下山》的導演是黃兆欣,曾學習京劇程派,不是科班出身,但常有演出。2011年,他參與京探號劇場《思凡色空》,乾旦之姿演獨角戲,此可與《思凡下山》互相參考。

 

這齣戲的劇情類似〈思凡〉,但創造出更多「想像的他者」,加重其對主角的影響,以及宗教和世俗之對比。此處的他者主要是與色空相干人等,有師姊、師兄、師父、父母,還有自己和羅漢,用不同方式表現這些角色。

 

首先是造型和道具,黃剃光頭,呈現出家人最醒目的特點。出場時躺在睡榻上,揭露一個人的隱私空間於眾人眼前,邊遙想師姊、師兄、師父和雙親如何對待她,邊做出修行者避諱的淫行睡姿,用潛在情欲作回應這些他者的武器;第二是聲音區分,兆欣以程派青衣嗓音表示「受戒的我」,又換花旦唱唸代表「嚮往凡俗的我」,聲音分化出不同的自己,顯示內在的衝突;第三是置觀眾於戲,延用原來數羅漢段落,將現場觀眾當做神佛,牽手、吹氣、輕撫皮膚,經由與「虛假神像」的肌膚接觸,表達對凡身的渴求。

 

這戲透過身體的表演設計,讓原本人物只是青春萌動情思,在面對各異形態的他者時,現出陰暗的欲念,挖掘浮世真實面。

 

  • 京劇《通天犀》

 

《通天犀》大意為綠林豪強徐世英、佩珠兄妹據山為王,和十一郎不打不相識,最後共同對抗奸臣官府。這是京劇架子花臉戲,由〈白水灘〉(又名〈十一郎〉)、〈坐山〉、〈虎救郎〉等片段組成,本次以〈坐山〉為主,為符合主辦單位演出長度規定,特地取前述三段精華合為頭尾終始之戲。

 

〈坐山〉情節,徐佩珠在路途帶一尋常百姓程老學回寨,交由兄長處置。徐世英於寨中,聽程講他與家僕十一郎被官兵捉拿陷害,後者即將問斬之事。程不是山寨一分子,忽然到此處,對他和徐世英來說,彼此都是「不熟悉的他者」,互打照面時,有很多「看對方」而產生反應的動作。那些反應,指看見陌生人感覺驚訝、害怕。徐是寨主,又在自家地盤,心態較穩當,所以重點在來客程老學見到徐世英。

 

徐外號青面虎,在臉譜、髯口和穿戴上兼具老虎的特點和霸主氣勢,不是常人之態,程老學因而嚇到,演員陳元鴻做出不敢直視、甩髯口、顫抖等失措舉動。徐世英見狀,立即「依他者(程老學)去調整自己」,透過口氣、手勢和背對程坐椅子來問話等安撫行為,表示體諒老年人,在勇猛莽撞外表下有仁義之心。其聽程敘事時,有一連串椅子功,或坐、站、半躺、單手旋轉太師椅,一可視作動物姿態,人稱青面虎的他仿貓科動物跳上竄下好動狀,二是性格隨意不拘小節,三鋪墊後面劇情,心裡盤算如何處理這一老一少(十一郎)。劉育志演徐世英,在椅子功的動態過程和定點亮相的動、靜間,有虎豹的速度感和穩健的腰腿,表現不俗。

 

三、劇種的他者

 

參與「新秀舞台」的劇種,也有以他者作標準的情形,即地方戲向崑劇、京劇學習。京崑成型歷史久遠,表演藝術系統嚴謹,本為後起者吸收涵養的對象,縱使自身壯大後,仍不脫京崑為典正的印象。

 

《通天犀》是京劇老戲,理所當然注重功底,考驗花臉行當的水袖、腿功和武打等綜合性功夫。《思凡下山》原是崑劇,可以拆成〈思凡〉、〈下山〉兩個折子,各以旦、丑為主,廣為其他戲移植,這是首次改編成歌仔戲。歌仔戲並非沒有傳統戲,卻選擇改寫崑劇本子,請京崑老師來訓練陳昭薇;無獨有偶,另一齣歌仔戲作品新和興總團《哪吒》,也由臺灣知名京劇武生朱陸豪來教導主角江怡璇,「強化功底,磨練身段台風,精進技巧,使具大將之風」[7],這些都是視京崑為典範的例子。

 

本活動崇尚傳統,強調技藝的重要性,從而展現各劇種程式化的深度。雖然京崑相較地方戲的語言、音樂……等方面是他者,在這般舞台條件下,往往居指導地位,被別的劇種援用加強不足處。

 

本文從「承功-新秀舞台」重視的戲曲傳統,討論演員、飾演的人物和劇種,藉外在他者的標準來審視自身,並加以內化。經過上述分析,可知所謂的標準多帶有權力性,再者,藝人、劇中人或劇種之所以會內化、調整自己行為,一因身處環境、空間的正或反面力量使然,比方青年表演者處於戲曲圈,行業如此要求,或《思凡下山》尼姑色空厭倦宗教、熱烈擁抱世間一切等;二因當事者想取得資源,自會主動靠攏,例如劇種間,歌仔戲常問藝於京、崑劇,來增進基本功和作品可看性。而以他者為準則,好處是借力使力,豐富內涵,如本次《思凡下山》成功編演,可列入日後歌仔戲訓練小旦的新傳統劇目。相反來說,缺點恐怕是過多傾向外來標準,「別人眼中的她,取代了她對自己的感覺」[8],演員為傳統束縛,不敢創新,劇種有太多其他戲的色彩,容易喪失本色,倒成了弄巧成拙。



[1] 約翰.伯格(John Berger)著、吳莉君譯,《觀看的方式》(臺北:麥田,2010),頁56-58。

[2] 約翰.伯格(John Berger)著、吳莉君譯,《觀看的方式》,頁11。

[3] 參考明華園日字戲劇團臉書發佈的影片,2023年11月4日(來源:https://0rz.tw/kfZ78,檢索日期:2023年11月27日)。

[4] 參考「2023承功-新秀舞台」電子節目冊,陳昭薇「新秀的話」(來源:https://0rz.tw/Z8enG,檢索日期:2023年12月2日),頁56。

[5] 參考「2023承功-新秀舞台」電子節目冊,劉育志「新秀的話」(來源:https://0rz.tw/Z8enG,檢索日期:2023年12月2日),頁22。

[6] 韓世昌,〈氣力、功夫、藝術(韓世昌談崑劇〈思凡〉的表演)〉,《戲曲藝術》1983年第2期,頁12-23。

[7] 《哪吒》主演江怡璇的師資,除朱陸豪外,尚有臺灣豫劇團小生朱海珊,不過後者主要擔任導演工作。參考「2023承功-新秀舞台」電子節目冊,江陳咏蓁「團長/藝術總監的話」(來源:https://0rz.tw/Z8enG,檢索日期:2023年12月9日),頁25。

[8] 約翰.伯格(John Berger)著、吳莉君譯,《觀看的方式》,頁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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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立中央大學中國文學系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