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夏天《海王星》首演之時就已寫過長篇劇評,依稀記得那個被音效、燈光和精彩表演牢牢攫住的晚上。到了2023年《海王星》再次搬上文化中心重演,Everytime響起的時候再一次被打動。然而這一次,當初黑盒劇場中的效果隨著舞台距離而改變,重演帶來的體驗也略有不同:不再坐第一排,看到的也不只是舞台。
首先是遲到的觀眾以及後熄的燈。文化中心相較於黑盒劇場在進場時間上對觀眾是極為寬容的,不管是遲到一點點、遲到很多、甚至是演了一半再進來,都可以。在演出一開場演員已經就位時,仍有觀眾想要拍下舞台,儘管被制止,但他/她大概也被未熄的燈迷惑了:這是開始了嗎?此時依然陸續有人進場,我拍一張,也沒關係吧?其次,坐下的觀眾可能並不如劇場所期待的那樣坐得住。《海王星》起初寫表演時長為一小時四十五分鐘,後改成兩小時,但實際上演出時長還要更長一些。從一小時之後開始,就有坐不住的想看手機的觀眾,以至於在表演期間保安也要穿過整個劇院走到前排去提醒,不得不說這真的很糟糕。相比於第一次真的感覺自己入了戲,這次好像還要特地分出一點精力看誰在劇院不看戲。有劇場觀眾在匿名評論專頁討論《海王星》「叫好不叫座」,一方面感覺這樣優質的演出還沒有被人看到實在可惜,而我的觀察是進場的觀眾可能並不完全是劇場觀眾,劇場只不過是消遣的方式之一,沒想到看戲居然要兩個小時不看手機、不打哈欠——這實在是太困難。
依然,《海王星》講的故事不變:創作人陳俞君想要做一齣思覺失調患者的劇場演出,於是訪問自己男友吳俊廷的母親林玉華。作為中介人的吳俊廷始終感覺被女朋友「利用」,他不願意講太多自己的感覺,就算女友提問也常常搪塞。而他最開始向女友分享母親的經歷則是希望用一些更深層的故事令兩個人更緊密,如果沒有這種交換,能否獲得對方的愛呢?吳俊廷對於愛是不自信的,他害怕自己因為有這樣的母親,以後也會變成思覺失調患者;又怕分享太多,女友不再需要他,而是需要這些素材去成就更好的創作。另一重「利用」是陳俞君希望用劇場的方式講這個故事,男友不斷問她:「為什麼是劇場?」,她只是答「因為這樣做開心啲」這可以成為創作的理由嗎?非也。
因為她不敢講出自己的故事,只得借別人的創傷作為工具。這種對創作中真實與虛構的邊界的討論在澳門熱門電影《海鷗來過的房間》中亦有相似的表達:作家周迅生將同屋的租客何一唱作為自己寫作的素材。另一方面《海王星》兩個女性角色之間又頗有相似之處,卻面對著不同的境遇:陳俞君,編劇,就算戀愛的時候也要記錄完素材才願意入睡;而林玉華,病人,無時無刻都在寫自己的記憶,卻被喝止停筆。寫發生在另一個人身上的故事就是創作,寫沒有發生在他人眼裡的故事就是精神病,啊這個不公平的世界,啊林玉華為了兒子不要拋下她只能說「不會再寫了」。
其中有一幕叫「賞味期限」,講到了林玉華模糊的時間概念:她的一天不等於其他人的一天,而海王星上的一年大約相當於164.79地球年(見維基百科),這個作品的精妙之處不僅在於「訪問」與「反訪問」這樣的衝突,還有用「海王星」帶來許多深埋的暗喻——海王星象徵夢幻、想像、渴望,這是在講母親混亂的腦中世界;另一方面,「扮演著徹底奉獻的角色的海王星,表現出不求回報的同情關懷及同理傾聽的行為」(見占星部落格),這是想要進入思覺失調症患者生活的編劇。
對於林玉華病情的起因也有不同的論述,比如兒子認為是「寫太多」造成的病;丈夫認為是「想太多」導致的離婚;從旁觀者陳俞君的角度看,為了寫出這一齣戲,她盡力揣摩林玉華的精神世界——男友卻說,你無法理解她的世界。在整個故事中無力感與控制感交替出現。對於陳俞君來說,是交織著創作過程中的無力感、對劇場意義的虛無感;對於林玉華來說,是無法再寫的無力感、不確定自己能否被愛被保護的死亡焦慮;而對於吳俊廷來說,是希望母親過得「正常」的控制感,還有希望女友不要再打破關係邊界搜集素材的控制感。在這種情況下編劇能夠做出理想的、影響社會的作品嗎?黑盒劇場的版本裡她編的戲最終上演了,這一次卻沒有。
就算前面提到了那些惱人的觀眾,但當台上對觀眾說出一起說「思覺失調患者不等於殺人犯」時台下有回聲,而這時候我想陳俞君期待通過戲劇為他人帶來的改變似乎實現了(一點點)。重演時演員與台下觀眾的互動的效果更強烈:一開始的錄影機轉向觀眾時,座位下不再是一片黑、綠色人給觀眾遞去廁紙引起台下哄笑,甚至是瘋瘋癲癲的林玉華指認台下的人「誰有保護,誰無保護」的靈異感。儘管在座位上表演者與觀眾的距離遠了,但這些互動增加了觀眾的感知和參與度。
黑盒劇場版本的《海王星》受空間限制,可利用的不多,這或許也構成了所謂的「親密感」:因為空間小,那些存在於思覺失調患者頭腦中的聲音可以被聚焦、放大。這一次依然保留了大多數音效,如洗衣機轉動時的噪聲、水龍頭的聲音、開機車時的手動吹風機效果、或是冷淡的電話⋯⋯但是「三角桌」被霍嘉珩飾演的綠色人直接代替了,三角桌搖晃時的篤篤聲被焦慮的抖腳代替,這一部分略感遺憾。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海王星》在選取配樂上的品味不俗:出場的《YMCA》調動起情緒,後面放到林憶蓮的《黃昏》、愛是唯一的《Everytime》和《Dance Me To The End of Love》。像幻又像夢,觀眾似乎置身於一個充滿幻覺的非真實空間之中。音樂不僅營造出情感氛圍,加強了劇場的沉浸感,不同的音樂亦令人有種置身於電影中的柔美。在燈光上,營造氛圍的道具依然豐富、驚艷:最精彩的還是用鏡子、反光塑料布塑造的漫射效果,鋪天蓋地的光充盈在空間裡;還有兩盞落地燈作道具,時而照向觀眾、時而在舞台上旋轉。除了被保留的LED燈牌用於呈現標題和口號,這一次還在舞台後方增加了投影實時錄像的大屏幕,但卻用紗簾擋住,呈現出模糊的、疏離的效果。就連字幕也沒有侷限於停留在中間位,在場景轉換之後則移到了舞台右側的位置。如果說劇本講了一重故事,光影又補上了故事中的留白,令整個演出再上一層樓。
《海王星》演出照(提供︰夢劇社/攝影︰K.F Create)
這的確不是一齣喜劇,但有趣又不浮誇的演員配上愛笑的觀眾,時不時地就會引來一陣騷動。作為故事線中隱形的人,霍嘉珩飾演的綠色人在劇中扮演了一系列「非人」的角色:帶墨鏡的北極熊、躺下的三角桌、有思想的水龍頭、黑無常⋯⋯而在扮演「真人」的場景中,他又在吳成勇、吳俊廷兩角之間流暢切換,一改先前的滑稽。最後一幕是「綠色人」篤篤篤敲門,他用國語、粵語分別喊「開門」,直到後場的門打開,是暖黃色的光、沙灘椅和嘉南平原的黃色條紋傘。如我第一次看完的感受那樣,浪漫又安詳。
再看《海王星》,好像「海王星」本身的意象離我更遠了——或者再一次從它的英文譯名出發:The Dress Looks Nice on You。海王星不需要著裙,但女人們的黃色翻領碎花連衣裙很美,又或者是被扮演的女人——在嘉南平原的那一幕中,「綠色人」亦扮成了當年熱戀的少女,穿著花哨的蓬蓬裙,和愛人徜徉在最熾烈的愛裡。The Dress Looks Nice on You.
(文章轉載自「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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