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誰?——短評《我們來真的》
文︰馮程程 | 上載日期︰2023年12月13日 | 文章類別︰眾聲喧嘩

 

節目︰我們來真的 »
主辦︰No Discipline Limited
地點︰香港兆基創意書院多媒體劇場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其他 »

《我們來真的》是一場包含不同藝術媒介的現場演出。進入這個作品的起點,可以從它的概念和美學形式兩方面入手。

 

首先,這個作品出現的條件,是長期以來戲劇觀眾對於舞台真實約定俗成的接納。所謂suspension of disbelief──暫時擱置對虛假事物的懷疑,暫時對虛假事物信以為真。創作人以「契約」來形容觀眾接受戲劇的「make believe」──「他們甘心情願地進入這沒有明言的契約與儀式」(摘自場刊)。「信以為真」既是觀賞戲劇的樂趣,也是前設。我們在經驗戲劇藝術的過程中,甚麼時候會相信,甚麼時候會不相信;甚麼時候會在想像中飛馳,甚麼時候固步於眼前的認知………這些藝術經驗中非常細微的、不經意的,甚至無意識的感知運作,在《我們來真的》裡面被再三驗證、辨證。「相信」與「想像」在我們內在是怎樣的一回事呢?創作人對個題目相當好奇,也可說是這個作品概念的起點。

 

另一方面,這個作品是跨藝術領域的、集體性的創作,匯集了影像、機動裝置、繪畫、故事、聲音、燈光、空間、表演等範疇的創作者。這是主創團隊No Discipline Limited的創作脈絡──一如其名:「冇嚟規矩、唔分範疇」。跨領域,幾乎是先於前述有關「相信」、「想像」的問題意識,而成為了作品的核心,那是他們每次創作的價值取向。在每一次創作,他們都嘗試建立一個非常靈活的構作空間,容納不同媒介的藝術語彚在其中發言。對於不同語彚需要不同時間和空間讓效果和意義浮現,團隊對此予以肯定和信任。一路走來,大部分呈現的處理,自然是一場又一場各種媒介有機地互相回應與對接的結果。而對於敘事結構的整合,《我們來真的》比起No Discipline Limited的一些前作,來得更有自信,更自如地平衡了觀眾靜態而順時的觀賞模式,以及媒介與媒介之間的多層敘事嵌接。

 

事實上,與其說《我們來真的》有一位導演,不妨也可以將之想像為一位策展人。「導演」在策展一場聯展,她提出了一個共同的主題,藝術家以各自創作演繹與回應。不同於一般聯展的是,這件事的載體並不是非線性時間的、穿透性強的白盒子空間,而是在線性時間軸上以多重焦點組合構成的黑盒子經驗。「策展人」要做的是時間和場面上的調度,「導演」要做的是個別媒介作品的論述與論述之間的橋樑。在主創者黎蘊賢身上,兩者兼而有之──她把兩個身分對調並且合併了。在導演/策展人的驅動下,《我們來真的》從調度至敘事,既是感官性的,也有文本性,更難得的是,作品也產生了論述性的意義。

 

於是,《我們來真的》所身處的地方,就是界乎於白盒子與黑盒子之間的灰色地帶。也是得益於這種沒有界線沒有盡頭的灰色地帶,才能把構作解放和展開,讓作品連結感官性、文本性和論述性三種層次。

 

作品以六個場景作為結構,分別是:

 

「序—儀式」

「假裝」

「表演失敗」

「不能繼續」

「看不見之外」

「醒來,其後」

 

開場時,表演者向觀眾「坦言」自己在日常生活中偽裝,然後在演出中「偽裝/表演」重複失誤(而「失誤」的也包括其他劇場元素);表演者繼而向觀眾「坦言」演出需要馬上中止,然後在演出中永久消失。可是,演出其實一直繼續,新的內容出現了:一個關於隱形人的文本以場外音形式播放,同時也掀開了與之相關的大型敘事性油畫。而各種機械裝置也在此時同步上場,「物」的存在在回望剛才的「人」的存在。最後,所有意義製造的線索幾乎都變得不可靠,部分觀眾在被「錯誤引導」下閉起雙眼直至完場,在後段「甚麼都沒看見」……。

 

也許我們只可以用描述的方式去捕捉這個作品的「流程」,內容的「敘事」難以構成一個整體。但我想嘗試將這個流程和內容重新演繹,從中勾勒出一個連貫而統一的主體聲音。這個主體「我」──無論是指何人何事、何種處境或何種內在,「我」似乎在說的是:

 

我犯了錯誤(但我很準確);

我不在這裡(我又在這裡);

我不是普遍所認為的存在(同時我也是你所認知的模樣)。

 

當演出導讀、事後評論都聚焦在作品「主題」:甚麼是真,甚麼是假/甚麼是劇場……等等形而上的叩問,我更加有興趣追蹤上述所演繹的「我」的內在狀態。這個內在狀態充滿了存在焦慮,通過否定去建立,建立之後又在承受否定。再次,那是誰的內在狀態呢?是不是主創黎蘊賢呢?但觀乎整個創作過程與形式,跨媒介去層級化、橫向扁平的媒介敘事關係,又會引導我們去理解這是一個集體創作,而不是服務於編劇/導演的單一內在。那麼,這個「我」的存在焦慮其實是指向誰/甚麼呢?

 

這讓我想起學者Shannon Jackson對於藝術家Tino Seghal作品的闡析。她說Tino Seghal深度思考著所謂具備表演性的作品中,其跨媒介的性質(…brings forward intense reflection about the intermedial nature of so-called performative work.)[1]。一方面,他排斥劇場和表演的既有語彚,同時也挑戰視覺藝術的操作結構。Jackson引述另一位評論者Rebecca Schneider所言:Sehgal的作品對於藝術界、評論界、策展界來說,在辯論這些作品的類型框架時,累積出一種「媒介恐慌」(medial panic)。

 

這種「媒介恐慌」──由於媒介某種不尋常的顯現形態而令人產生不安甚至恐懼,常見於No Discipline策劃與製作的作品之中;它出現於接收者(觀眾)的那一端。事實上,對於創作團隊來說,「媒介恐慌」既是他們想要挑戰的現象,也是他們要製造的結果,再及之,甚至可以說「媒介恐慌」是團隊賴以驅動創作的基本情感。但觀乎上述對於《我們來真的》那個主體聲音的內在存在焦慮,某一種「恐慌」也存在於創造者的這一端,只不過被有意無意的隱藏在更具普遍性的論述議題背後,例如「甚麼是真實」。

 

如是,《我們來真的》的主體,其實就是「No Discipline」──作為一個創作群體,以及作為一種創作取向。無論在跨媒介創作的路途上面對質疑的時候有多徬徨不安,觀眾對作品又有多「欲迎還拒」,「我」還是想再三通過作品明志,挑戰、宣示藝術的無限可能。他們真是來真的。

 



[1] Jackson, Shannon (2022). ‘Performativity and its Addressee’, in Back Stages: Essays across Art, Performance, and Public Lif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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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事文本劇場及跨領域藝術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