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經》無容置疑是中國古典文化之藏寶圖、雲集各地上古神話、楚風祭祀的人文地理誌,甚至被認為史巫之書,司馬遷亦曾評之荒誕不經。如何看待《山海經》,幾乎就等同於如何看待上古中國神話文化。「新視野藝術節2023」帶來由黃若、貝西・特維斯特(Basil Twist)、邁爾斯・拉蒙(Miles Lallemant)、哥本哈根新藝術合唱團(Ars Nova Copenhagen)與香港敲擊樂手攜手合作,以古典聲樂與巨型偶戲,在現代劇場重構《山海經》。
演出重現《山海經》中幾個重要神話故事, 包括盤古開天、精衛填海、后羿射日、夸父逐日四個以創世為要素的故事,巨神與天地的互動與角力,就是這套作品的中心。演出選取簡約而精準的材料與物象,重現神話中傳奇性的天地一氣,其變化緩慢而含蓄,彷彿帶我們回到神話時代那自然地物變的時間感,彷彿重新參與了一次宇宙萬物的生成過程。例如〈盤古開天闢地〉即用絲帶與樹根材質的塊件,營構出亦固亦流的天地混沌洪荒之境,再依隨黃若那同時帶有中國古典氣息與西方歌劇唱腔及和聲,加入他半普通話半自創語言作為唱詞,音風與話語皆似熟還陌生,構成帶有奉祀氣氛的華夏巫風。這些音樂並不複雜,反而帶有極簡主義的逐字逐音緩慢演奏,亦使音樂更切合《山海經》創世紀的原始感。
《山海經》劇照(由康樂及文化事務署 提供)
後三幕在這種傳奇而簡約的風格下,因應故事而有所調整。〈精衛填海〉是最柔和靈動的一幕,音樂變得輕柔而暢快,以巨幅流動的白布營造大江大海,並以大力揮動的布塊,作為上古傳說中化身為神鳥的精衛,在白藍的底色下慢慢銜木填海。〈后羿射日〉在極度深沉而嚴肅的音色之下,燈籠慢慢一個一個變紅,當代表太陽的十個紅燈籠雲集後,即遞到觀眾席頭上浮動建立壓迫感,最後由演員持弓一箭一箭把太陽熄滅成深藍,反而有一種奠儀感。最後〈夸父逐日〉音樂由深沉轉為急速,把剛才開天之石,填海微木,射日之弓這些簡約物象,一一拼合出整個有手腳軀幹的巨偶,以這可動的夸父逐日作為全劇高潮,這夸父把白布形態的河流喝光,慢慢削去手腳,最後成為中國神話首個悲劇英雄。
風格高度一致而集中,是這作品極為難得之處。以最簡化的點線面元素,最原始的材質構成所有物象,最簡潔的語言及音樂節奏,最精微的敘事語言,如此去蕪存菁構成一種神聖純淨的美學,落在這全黑的劇場環境中,看著台上中央不斷細微郁動變化的物象,一如中國道家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的氣化宇宙觀,我們就如全知的天神視角,觀看在漆黑宇宙中以太如何聚合混成為物,並開始構成有意識的神祗參與天地造化,看這些神祗如何以神力開天闢地,並如何毀滅而滋養萬物,箇中產生傳奇感。這傳奇或是去人化的,神祗並無人格化及世俗化,而舞台上的操作人員有意無個性地機械式操作材料,使神境的栩栩如生及人物的僵直成鮮明對比,而唱出旁白語句的歌隊亦全黑而近乎無表情地演唱,比起人更如宇宙中的幽靈。整個過程與其說表演,更如一個對神話神祇的頌歌及祭祀儀式。
《山海經》劇照(由康樂及文化事務署 提供)
對比同一題材的經典作品《山海經傳》,高行健則以民初風格的說唱藝人述說神話故事,以擺地攤,耍雜技,木偶皮影戲等等形式,猶如一班馬戲平民趕廟會一般,故意粗糙、熱鬧地重演天地生成創造之過程,甚至風格亦定位楚漢以前的神秘巫風,古靈精怪,是高行健所洞察中國神話蘊含的率真不造作。《山海經》對比之下,帶有一種東方主義的美學風格,這種去人化、傳奇感,以祭壇方式去重現神話,似乎是歐陸視野對東方古代世界的一種異國想像,這種想像往往是由上而下,或由帝皇貴族的身分去看待神話儀式,對比高行健的平民化及世俗化處理下人神共處的一體世界,《山海經》劃出人間世以外的神話空間,這亦似乎較接近西方對諸神世界的想像,我們能進入一個莊嚴神聖的神話宇宙中隔岸觀世,但那與古籍中為山與海訂立經界及神靈的宇宙觀相去甚遠。但當然,還原原著似乎從非演出重點所在,以神話故事為題,讓觀眾參與一個極具神性的創世悲劇,非常純粹地帶出淨化效果,猶如一場精神的淨化過程,已足以使這缺乏敘事的一小時變得意義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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