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屆跳格 — 香港國際舞蹈影像節主題為「重演」(reenactment),此概念總帶點游移曖昧。一般來說,「重演」帶著記憶、理論和歷史等不同元素,產生獨特又能引起共鳴的作品。(註)然而「重演」牽涉原材料,它可以是歷史記載也可以是藝術作品,如何在重演的過程中不遺失原材料的「真實性」(authenticity),同時能保留藝術性介入,甚或提出新的視點,正是藝術處理上的曖昧之處。
作為開幕節目「情感即真實」的《縊》從粵劇《帝女花》出發,捨棄《帝女花》最為人熟悉的長平公主和駙馬,反從較少人關心的崇禎皇帝自縊出發,挖掘背後為人忽略的脈絡,加入製作人員的觀點梳理並編織虛實互為的《縊》。
作品第一段在南音切入當下,劈頭就是氣勢凌厲的唱白。搖晃不定的鏡頭,跟隨迂迴的腳步,再配上節奏明快的南音,似是在對應戰亂中驚慌失措的心境,又像是在鋪陳皇帝如何被一步步推到自縊的最終決定。此段唱白敘事成分及戲劇感極重,因此在南音漸退,轉入第二段純肢體段落時,氣氛、敘事形式、鏡頭語言等都徹底轉換一瞬,觀者實有點措手不及。是在重演歷史脈絡上的安排,還是導演有意強調場景轉換?當下甚感突兀,留下不少疑問。
鏡頭一轉,皇帝和隨從承恩就在山洞中舞動水袖,間有全黑空間的段落穿插。在全黑空間中,鳥瞰角度下皇帝被白水袖包圍,承恩在他身旁舞水袖纏繞,畫面讓人聯想到白綾包裹遺體,滲透「縊」的意象,也透露著隨從承恩的心情。畫面唯美之餘,也從肢體設計及演員演繹上逐步強化皇帝對「自縊」的決心,雖無唱白但敘事更顯清晰。當皇帝用肢體語言展現心意已決,舞蹈似告一段落之際,鏡外一聲「Cut」把觀眾拉回現實。鏡頭拉後,原本的戲劇氛圍中突然拉到現實片場,轉進紀錄片形式。在觀眾完全墜入故事之前將之抽離,重新提醒觀眾這不是「此刻」發生的,而是在重演過去。
「跳格 — 香港國際舞蹈影像節」開幕電影:情感即真實《縊》(照片由城市當代舞蹈團提供)
紀實形式開啟了第三段落,導演記錄了演員上山的過程,並在途中訪問兩位演員對角色的看法,更直白地帶觀眾探討「崇禎」和「承恩」這兩位歷史人物在影片中指涉的象徵意義。演員本身自帶演繹角色多年的個人解讀,亦有自身經歷的情感扣連,例如飾演承恩的演員形容承恩伴隨皇帝多年,雖然心有不捨但仍協助他自縊,是唯一送他走人生最後一段路的人;演員本身亦有過類似經歷,親自協助自己的戀人了結生命,為是次「重演」多添一份真實的情感。表演是經過排練的,影像是經過後製的,但承恩的情感是真實的。
導演刻意以紀實方式剪入預備崇禎皇帝自縊的鏡頭,再次強調「自縊」為虛構、是故事的一部分,不同一般透過情緒渲染刺激觀眾,而是在概念層面上引導觀眾在「重演」的儀式中思考虛實並置的意義所在。同時又以承恩透過肢體舞動表達對皇帝的不捨之情以及協助自縊的內心掙扎。假如前段沒有剪入訪問,觀眾未知演員背後的個人經歷,此處或會減少共鳴。
「跳格 — 香港國際舞蹈影像節」開幕電影:情感即真實《縊》(照片由城市當代舞蹈團提供)
縱觀全作,虛實交疊的形式凸顯了「重演」和「再現」(represent)的分別,在梳理原材料和提出新視點上立意清晰。除了承恩演員的情感在虛構和真實上的連結深刻以外,鏡頭不時帶到二人的腳步,由片首混亂的腳步,到舞水袖的拉扯,再至演員上山的步伐,最後是承恩協助崇禎自縊的猶豫腳步,能融入原故事中二人上山準備自縊的過程,是特別亮眼的肢體設計。較可惜的是其餘純肢體段落相對上只有視覺美,在與鏡頭調度及敘事上的配合均有點各走各路的感覺,水袖和承恩的獨舞亦與整體視覺設計有點分離感。若導演能再花點心思在肢體設計和鏡頭調度的融合上,效果或會更好。
註:Blackson, R. (2007). “Once More ... With Feeling: Reenactment in Contemporary Art and Culture”. Art Journal, 66(1), 28-40.
(文章於《舞蹈手札》同步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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