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人世很暴力,可是為了顯得文明,我們擺出不容暴力畫面流通的姿態。這個月來,西方媒體頻繁地在新聞報導中警告觀眾,畫面可能令人不安;社交媒體在過濾圖片內容時,亦不遺餘力。
儘管人世很暴力,可是為了顯得文明,我們不會隨便訴諸拳腳,連語言也千迴萬轉,是為了避免衝突還是逃避責任,自己也搞不清楚。
既不能動粗,都市生活需要的體力勞動亦有限,文明人如何發洩不斷滲入身體的粗暴能量?線上角色扮演遊戲、超級英雄電影電視、隨街快拍的扭打短片等,以娛樂的、虛假的和不用防備的姿態,昂然進入日常。當我們深信影像無傷大雅時,暴力娛樂化的機器便啟動了。資本家以血腥為商品,死亡因「復原」鍵的存在而不再絕對;阻隔暴力畫面看來像是道德責任的全部,彷彿在真實生活中,除了肢體的暴力便再沒有其他的了。
英國賀飛雪.謝克特舞團的《Clowns》(新視野藝術節2023《死過翻生》上半場作品),譏諷暴力和娛樂的「水乳交融」,藉著戲謔暴力來詰問:對暴力的旁觀,有沒有極限?
先談談作品的呈現。首演於2016年,《Clowns》是一支以群舞和片段式敘事為骨幹的中長度舞蹈。謝克特把其特色的編舞元素,例如簽名式的仿似雀鳥起飛的動作、不斷重複的音樂母題、幾何圖形的舞者排陣等等,發揮得淋漓盡致;服裝的波浪型衣領、皺摺、色調和物料,既指向西方傳統小丑造型,亦帶時代感,令作品擺脫特定的時空想像;混合不同地方的土風舞步法,配合精妙的燈光設計,傳遞強烈的儀式感。謝克特的舞蹈語彙,不在賣弄難度技巧,觀眾若願意投入動作節奏,與舞者們同呼吸,便不難感受到在重複的動作背後的情感質地。重複非怠隋,而是再開始的條件,每個人的重複,都不重複。十一名舞者,十一種性格,他們的重複是同在、同步、卻絕非同一個圖章再按一次。
《Clowns》舞者的動作重複又不重複
(照片由康樂及文化事務署提供,©Todd MacDonald)
我說舞者們很出色的話,追求官能刺激的觀眾未必同意。不過,舞蹈之為舞蹈而非體操或馬戲,在於舞蹈表演不為完成一個接一個的難度動作,而在成為一首連綿不斷、餘音繚繞的詩。《Clowns》的舞者們雖然會因應編排而進出演區,但整體上沒有休息時間,要記得長約大半小時作品的每個動作、拍子和台位的話,除了靠腦袋,更要利用身體對音樂、空間和他人的感應來完成。演出所見的舞者們高度專注,持續地維持高水平的精準,這正正是在難度動作以外所需要的深厚功力。
誠然,穿戴整齊地進入一所尚算高檔的劇院,看一齣由世界知名舞團以「暴力娛樂化」為創作動機的作品,本身便含有娛樂成分。2023年10月20日此一觀演時空,同時盛載著不知凡幾因以哈衝突而引致的死亡。若問《Clowns》的創作關懷有否在劇場表演的幻象中失格,我會把演出視為觀眾參與的事件,而非僅僅是觀看的對象(內容)來思考。謝克特有話要說(內容),那是肯定的,可我更關心作品脫離了它生成的脈絡之後,能否在另一個脈絡找到生命。是以,與其問謝克特說了甚麼,不如問自己看到舞者模擬割破別人頸項、把刀子插入腹部、開槍或毆打時,覺得他們可笑嗎?假如我對被殺不夠兩秒便站起來繼續跳的設計毫無懸念,是因為陌生人的死亡,是真是假,與我何干?這些比鴻毛還輕的死亡,會令我憤怒、厭惡、不忍卒睹嗎?散場後,我的手指滑過手機新聞速報的死傷數字更新,隨即轉去查看附近的餐廳推介嗎?
謝幕部分是一段長約兩、三分鐘的舞段,燈光輪流在亮起和熄滅之間轉換,舞者們看來就像定格了,設計似是反照社交媒體上瘋狂的圖像生產和流播。不幸地,某些觀眾以行為把反照「完善」為恥笑:既然「謝幕」期間容許拍照,理它光或暗,拍個夠才是皇道。在我的視線範圍內,已有好幾部幾分鐘都高舉著的手機。硬要把別人的變成自己的數據或動態更新內容,是我們每天都在施行的微暴力。
《死過翻生》下半場是創作於新冠疫情期間的《The Fix》,與上半場構成調性上的對比,沒有線條硬朗的幾何排陣或者節奏強烈的音樂,但有多彩的服裝和燈光,柔和的節奏,舞者兩、三人一組,互相借力及支撐,回溯在疫情——更甚是抗疫措施下——人的脆弱、掙扎、放棄和堅持。作品完結前,舞者走到台下,與觀眾擁抱。雖然其直白非我個人杯茶,但相信它如實地反映了過去三年舞團上下各人的感受。《Clowns》和《The Fix》的前後並置,彷彿走了一段由憤怒走向悲憫、由譏諷走向嘗試諒解之路。疫情真的令我們再次察覺人類實為共同體?還是只是為抗疫而宣稱的良好意願?疫情一完結便出現的兩場重大戰爭,又是何種啟示?
《The Fix》多彩的服裝和燈光、舞者互相借力及支撐
(照片由康樂及文化事務署提供,©康樂及文化事務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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