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肆虐數年,香港話劇團終於將《匙羹》搬演至幕前,也不枉為此等待許久的觀眾,當然《匙羹》也著實沒令筆者失望。
不得不說,劇本是有趣的,早有耳聞《匙羹》為一齣喜劇,而它事實上也是笑點重重,喜鬧不斷的一齣喜劇。但正如「喜劇背後往往是最大的悲劇」,《匙羹》全劇張力逼人,並不完全體現於「暗殺」或「詐死」的情節演進之中,而是在於「順服荒誕」與「揭露荒誕」之間徘徊遊走的跌蕩起伏。
編劇梁澤宇先生在場刊裡,已將自己撰寫此劇之「動機」表露無遺,以平面設計師們之辛酸,推演至現代人存在之意義,這些在劇中也是顯而易見的。而恰恰巧妙的是,梁先生提及自己創作此劇的「動機」「不正當」,這就頗有意思了,畢竟所謂「動機」正正是此劇的一大看點。
從常理而言,殺人者必有動機,而作為一宗謀殺案,就必有殺人動機。那劇中平面設計師「明」之死,又是出於誰人之手呢?是歸咎於「榮」的輕忽,歸咎於「銘」的逼迫,抑或是歸咎於「上司」的層層壓迫呢?是「人人有份,永不落空」?還是驟然猝死於社會的幽暗之中,無可挽回,亦無力回天?其中「動機」有多不正當,有多荒謬,平面設計師「明」之死,就有多諷刺。
劇中多次揭示了現代社會工作中的無理荒誕之處,其中包括:不着道理的溝通,單向的交流,迷失自我的倫常,就正如「明」所指:「自己就是一隻載浮載沉的匙羹,絲毫不着邊際,亦終不過為外力所驅,不由自主,亦無可奈何。」又或如「榮」所言:「根本沒有人在意匙羹原本設計出來的目的,只會有人在意它最終的用途。」其意所指,正正諷諭了人世的悲觀,也不怪「明」的無端死去,因為清醒的人,都知道那不是無端的。
另外,筆者極度欣賞是次劇本選擇在四面台演出的設計,劇中各人所受的壓力,無疑是四方八面壓倒而來,令人喘不過氣的,觀眾也確實能感受到那股如箭在弦的張力。再者,筆者有一種錯覺,總覺得「榮」或許不過是「明」的投射,可以是不存在的。細心來看,你會發現「榮」基本上與「明」以外的角色是毫不相干的,「明」的「上司」是「銘」,「銘」的「上司」是「廷」,「廷」的「上司」是「晴」,可唯獨「榮」,卻不屬於他們之中的任何一人;「明」要殺「榮」,死的卻是自己,「詐死」變成「真死」;「滑稽」變成「無稽」。
當然,這或許不是編劇梁先生編排的原意,那興許不過是筆者大膽的猜想罷了。然而,不論為何,是次演出對四面台的運用卻又遠遠不只以上所說的那般出色。
從劇目開首,主角二人站位的對換流轉,抑或情節演進時的舞台景深運用,乃至情節高潮時,可看出四面台比之單面台,更能呈現場面的立體感,更有效地呈現從追殺而來,四處逃逸、上跳下竄的情景;同時,四面台突出人物的內心獨白,呈現出時刻暴露於人群之中,身不由己,卻又不由人說的無奈之感。
相信對於演員來說,此場地設計或許能使他們入戲更深,面對四方觀眾的注視所帶來的「赤裸感」,演員能更貼近主角二人的心境,甚或展示出落幕之際那種對人世抉擇、造化弄人的無力控訴。又或如劇中的「明」那般,活着,卻苟且委曲於萬般不順、諸般不從;迷惘,卻只能怔怔地向人生的「四方」交代。舞台的「四面」,就像他背負的那些,來自「四方」的重擔:家庭、工作、生活的困惑⋯⋯無一不是味。而對觀眾而言,四面台更像是人世的縮影,影射着每段異樣人生;人世百味,或許各自精彩,但正如「四方的觀眾」看不到同一處的風光,目光所及之處,或多或少因人而異。只是,我們都需抉擇,選擇如何活得更像自己原來的樣式,正如「匙羹」與生俱來的目的性。
《匙羹》劇本有趣,意味深長,叫人省思。筆者尤為記得當中「明」追殺「榮」時,場面突然慢放的景況,與謀殺情節的緊湊,形成鮮明對立,意圖致敬奇洛李維斯於電影《殺神John Wick》中的經典橋段。當然,全劇的呈現,也彷彿正如此段「選段」一般,是歡快而輕鬆的。只是,結局時平面設計師之死、電話語音裡的迴盪縈繞,又彷彿使一切歡聲笑語變得格外沉痛逼人,令人一時也不知如何自處。
或許,人活一世,終難逃抉擇,活着也不過貴乎自知,但若一切不從願,生死又有何別?
或許,我們對這一切清楚不已;只是,我們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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