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戲曲節2023以「粵劇武生藝術專場」為主題,從選戲已可見製作單位與藝術總監廖國森的巧思,於表現武生藝術以外,更能讓參演的資深老倌大展所長,演出展現的表演元素,實已超越「武生藝術」的主題,令觀眾回味無窮。
第一晚的演出,先以《六國大封相》揭開序幕。《封相》為傳統例戲,發揮大部分當行特點的表演程式,具有向觀眾介紹各行當人才和裝備的「展覽作用」。[1] 是次演出由阮兆輝飾演魏梁惠王,唱出全段《封相》僅有的牌子唱段;陳嘉鳴擔演「尾羅傘」,展現現今只於《封相》可見的「羅傘架」。按照《封相》演出慣例,以上兩角皆非由台柱擔演,故是次選角安排實屬難得一見。[2] 公孫衍的「坐車」功架,亦比坊間演出細緻及完整。是晚廖國森的演出風格具有個人風采,當中手比葫蘆以示旦角婀娜美艷的做手與表情,或確由前輩親傳,但對照八十年代《省港紅伶大會串》錄影中靚次伯親自演出的「坐車」功架,只有以輕拍手掌表現對旦角的讚賞,是晚演員的演繹,似不合角色的身分與地位。
第一晚亦表演了折子戲《王寶釧.西蓬擊掌》。現今《王寶釧》的演出版本眾多,是晚〈西蓬擊掌〉一折,不演以武生與旦角為主的傳統古腔版本,而採用李少芸編撰《王寶釧》一劇的選段,當中角色齊全,讓觀眾體驗各位資深演員的風采,可見藝術總監選戲之用心:李龍飾演薛平貴、阮兆輝飾演朱義盛,短短的亮相與唱段,已見深厚功力;廖國森飾演王允一角,於威嚴之中略帶市井風氣,亦頗有《王寶釧》的「開山」演員少新權之影子。[3] 演出場刊中提到同樣使用「三擊掌」程式的《胭脂巷口故人來》,劇中「擊掌」一場,應比是晚〈西蓬擊掌〉一折更見劇力,當中宋仲文一角即由靚次伯「開山」,相信能讓演員有更多發揮,或因演員分配,是次演出未有選演,頗為可惜。
是晚選演的《包公夜審郭槐》,從〈拷打寇珠〉演至〈夜審郭槐〉,相信來自李少芸《生包公夜審郭槐》,以及阮兆輝重編的《狸貓換太子》。[4] 「拷打寇珠」一場,李龍、尹飛燕、陳嘉鳴、阮兆輝四位資深演員互相配合,高潮迭起,但包公遇宸妃、審郭槐兩段,則略顯平淡,反未及靚次伯參演的戲曲片《狸貓換太子》跌宕精彩,[5] 猶幸廖國森、盧麗斯、吳立熙等演員亦演出稱職,略補文本之不足。《狸貓換太子》於各戲曲劇種歷演不衰,當因不同行當的演員皆有發揮,演員與觀眾看待這類傳統劇目,亦應注重唱唸做打等表演藝術的展現,若過分斟酌故事中各種犯駁之處及超現實的神話色彩,反失觀演老戲之趣。
專場選演的其他劇目,亦是精彩紛呈。《龍鳳爭掛帥》的演員組合亦屬難得:阮兆輝擔演丑生演出的上官夢、呂洪廣擔演本由小生演出的漢顯帝,前者演出游刃有餘,後者擔演武生多年,難得飾演小生角色,「金殿辭官」一場,與各位演員的「爆肚」演出,既有諧趣效果,又不失帝皇氣度,恰到好處。李龍飾演上官雲龍,威武、風趣兼備,與尹飛燕幾段生旦演出配合得宜,令人印象深刻。《碧血寫春秋》屬現今常演的名劇,但文本不無犯駁之嫌,[6] 與前述《狸貓換太子》相似。演出可觀之處,當是演員於「逼子上馬」、「三召」、「斬子存忠」等段的配合與發揮。幾場群戲中口白、口古、唱情一段接一段,盡見資深老倌如何控制演出節奏,可謂「示範演出」。壓軸劇目《十奏嚴嵩》,由廖國森以武生行當擔演嚴嵩,劇中「鬧府、碎鑾輿」一場,嚴嵩、嚴妃(陳嘉鳴飾)先後闖衙與海瑞(李龍飾)爭論,當中唱做實為全劇精華所在。當日場次編排亦與坊間演出有別,劇情、表演更為完整豐富。[7] 是次專場演出的台柱陣容,近年已屬「買少見少」,資深演員的默契與配合,實非年輕演員所能企及。期望日後相關單位仍能舉辦更多相類陣容的節目,亦毋須拘泥於為劇目設計主題,只要能邀請一眾資深演員同台演出,留下更多傳統劇目的演出紀錄,相信已是戲迷之幸、粵劇之福。
翻閱前人著述,可見粵劇武生行當於數十年前之代表劇目,今已不復見於舞台。[8] 因應粵劇「六柱制」的確立,六柱中的「丑生」、「武生」需兼演所有生旦以外的配角角色。於演後藝人談中,阮兆輝等資深老倌亦曾提到,現今粵劇「武生」等稱謂,已偏向為演員「職位」的分野,與「行當」本來的意義已存在距離。[9] 細究《十奏嚴嵩》演出版本與演員分配,或亦已反映上述情況。[10] 是次「粵劇武生藝術專場」中展現屬於「武生」的表演,既只屬以往藝術資產中的鳳毛麟角,也已超越以往「武生」行當的角色範圍,更是台上各位資深演員的藝術展演。演出反映的現象,似乎也無形中為觀眾以至粵劇從業員帶來一點提醒:粵劇的行當藝術,到底有否、能否好好傳承?
[1] 詳見謝醒伯口述、王兆椿整理:〈略談粵劇《六國封相》的展覽作用和幾位名武生的「坐車」〉,載《粵劇研究》(總第8期)1988年3月,頁76-77。
[2] 另外,李婉誼與盧麗斯演「雙羅傘架」、梁非同與李晴茵演「推雙車」的功架,亦已較少出現於坊間的《封相》演出。
[3] 《王寶釧》一劇「開山」資料可參照岳清:《新艷陽傳奇》(香港:樂清傳播,2008年)及「香港戲與戲」網頁:https://tailungfung.blogspot.com/2019/03/blog-post_11.html
[4] 李少芸編劇之《生包公夜審郭槐》,於1952年2月首演,靚次伯飾包公、馬師曾飾郭槐,薛覺先、梁無相、余麗珍、羅劍郎、陳露薇等合演,詳見《華僑日報》刊登之演出廣告。雖未有劇本參照,惟坊間流傳梁無相演唱此劇中〈賣菜曲〉的錄音,與是晚《包公夜審郭槐》郭海壽長街賣菜一段有相通之處,相信劇本有所沿襲。《狸貓換太子》一劇之上下本,則由阮兆輝分別於1989年及2009年編撰。
《狸貓換太子》演出相關資料:
http://yuensiufai.com/index_2DB-4.php
http://yuensiufai.com/index_2DB-19.php
https://www.info.gov.hk/gia/general/200907/31/P200907310152.htm
[5] 電影《狸貓換太子》於1958年首映,黃岱編導,李願聞、潘焯撰曲,任劍輝、吳君麗、靚次伯、鳳凰女、劉克宣主演。片中李宸妃會包公一段,宸妃向包公索要「三尺龍鬚帕、八角紫金盆」,讓包公逐漸發現宸妃身分,情節跌宕有致,但未考編排來自舞台演出還是出自電影改編。
[6] 例如「逼子上馬」一場,鍾孝全推託初一、十五出兵不便以拖延時間,眾人力斥其迷信;「三召」一場,鍾孝全堅持遵旨回朝,眾人反以帥旗吹倒為「凶兆」,力勸孝全逆旨,眾人觀念前後不一,似有矛盾。
[7] 「寫表」一場刪去海瑞兒女上場,既節省演出時間,亦讓生旦之表演一氣呵成;「寫表」後重現「御園」一場,寫嘉靖帝(阮兆輝飾)只顧與嚴妃(陳嘉鳴飾)享樂,無視蘇后(盧麗斯飾)勸諫,蘇后遂與父親蘇同和(呂洪廣飾)共商剷除嚴嵩之策。本場雖為過場戲,但為「十奏」一場結尾埋下伏筆,於演繹方面,嘉靖昏庸之狀、嚴妃惑主之媚、蘇后諫君之切、蘇同和耿直之態,四位演員皆各司其職,令觀者目不暇給。
[8] 詳見南海十三郎《小蘭齋雜記》(香港:商務印書館,2016年)、王心帆《粵劇藝壇感舊錄》(香港:商務印書館,2021年)相關論述。
[9] 郭秉箴提及有關「行當」的論述,或可作為參考:
(一)「行當的劃分,是將不同類型人物的生活特徵加以概括,不同人物歸入不同行當,扮相造型也不同,而且各有不同的動作程式和唱腔,為創造角色提供了重要的造型基礎。它是一個劇種上嚴謹和成熟的標誌。」
(二)「不同行當有不同特色,每個行當各有自己成套的表演體系,它是構成戲曲藝術的重要基礎,沒有了行當,也就等於解除了武裝和喪失了整個劇種的形式美。」
見郭秉箴:《粵劇藝術論》(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8年),頁96、103。
[10] 李少芸1951年為「大鳳凰劇團」編撰之《十奏嚴嵩》,由丑生馬師曾演出嚴嵩一角,先演嚴嵩發跡前為人看相之情景,後來被賜乞食,又有一段中板唱情,讓演員發揮其「乞兒腔」,安排當出於劇情主題與演員分配等考量。1965年粵語戲曲片《大紅袍》(黃鶴聲導演,蘇翁編劇,李願聞撰曲),亦演十奏嚴嵩事,曲詞仍有交代嚴嵩為「算命佬」,相信部分劇情與「大鳳凰劇團」《十奏嚴嵩》有相近之處,「十奏嚴嵩」一段,亦應曾參考靚少佳、何建青整理之《十奏嚴嵩》。片中由靚次伯演繹嚴嵩一角,做功應以武生行當應工,演出膾炙人口。是次演出則採用李少芸、潘一帆於七十年代為「大龍鳳劇團」重編的版本,當時由丑生賽麒麟飾演嚴嵩,但劇本內容則與《大紅袍》及何建青編《十奏嚴嵩》相近,角色表演偏向武生行當。於演後藝人談中,在座演員亦言,是次演出之《十奏嚴嵩》版本,嚴嵩一角應由武生演出。郭秉箴《粵劇藝術論》、王心帆《粵劇藝壇感舊錄》均曾提及,大花臉、二花臉等行當已日漸消失,嚴嵩與包公本同屬「花臉」的淨行行當,相信兩個角色的行當表演特色亦早已改變。
參考資料:
郭秉箴:《粵劇藝術論》(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8年),頁104。
王心帆:《粵劇藝壇感舊錄》(香港:商務印書館,2021年)。
邵南:〈李少芸名劇淺探:《十奏嚴嵩》〉一文,分載於《戲曲之旅》第251、252期。
岳清:《大龍鳳時代:麥炳榮、鳳凰女的粵劇因緣》(香港:中華書局,2022年),頁153-158。
香港電影資料館「香港電影檢索」系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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