粵劇《寶劍重揮萬丈紅》演得不多,但是一部好戲。劇作由潘一帆編撰,內容充滿通俗戲劇的色彩,衝突強烈,對人情刻劃深刻,人物塑造鮮明。主要演員也能掌握角色形像、情感,悲喜調劑得宜,頗為可觀。
通俗戲劇的審美
本劇是一部倫理劇。與一般以男女愛情為主線的粵劇不同,本劇花了很大篇幅描述旦角梅玉冰一家的關係,展現傳統社會中家庭倫理的矛盾。劇情講述玉冰母親早逝,父親梅天樂續娶朱鳴鳳。鳴鳳為藩王堂妹,溺愛親女梅艷姝,天樂與玉冰皆受欺凌。玉冰本與生角呂雁秋相戀,但由於艷姝鍾愛雁秋,鳴鳳遂設法逼使他改配艷姝。藉著玉冰由家庭到婚姻的不幸與挫折,引起觀眾的同情。父母續娶改嫁的情況,在上世紀相信有一定普遍性,時人或有相似經歷,觀劇時容易牽動情緒。即使自己沒有相同處境,也不難投入其中。
類似的故事在同年代的粵劇以至電影中十分常見,本劇成功之處,在於鮮明的人物刻劃與強烈的故事情節。對於人物的言行,劇中描寫得針針到肉,有不少或許帶點誇張。但正因為這種鮮明,甚至帶點表面的表達,讓觀眾能夠不經思索,立即明白到劇中人的性格與處境。編劇強調玉冰的孝順,她受後母欺凌卻毫無怨言,反而百依百順,對於繼妹強奪婚姻也默默接受。後母鳴鳳乍登場即拿著藤條在地上劃圈,要天樂罰跪,後來更下藥令玉冰在新婚之夜吐血,無法完婚。繼妹艷姝在歸寧之日即與人通姦,被發現後更設計毒殺玉冰。抽離來看,他們的行為似乎不合人情,玉冰善良得愚昩,鳴鳳母女狠毒得過份,近於刻板印象。然而,本劇就是通過把這些特質推到極端,最快捷、最大程度地挑動觀眾的情緒。隨著玉冰被害、捲入冤案、沉冤得雪,觀眾同時達到情感的宣洩、疏通與滿足、補償。對於擁有相關經歷的觀眾,這種誇張放大的情節,甚至可能更符合他們的主觀想像。
劇中第二場洞房就最能體現這特點。婢女受鳴鳳指使,假意送贈首飾,並奉上對沖藥物,以毒害玉冰。玉冰以為鳴鳳不計前嫌,道:「人畢竟係感情嘅動物,人畢竟係有良心理性嘅,天下間無不是嘅父母,秋霞你番去同我向夫人致謝,話我未報劬勞,來生願為犬馬,以報佢今生養育提携。」對白既有反諷意味,又通過玉冰的單純、孝順,對比出鳴鳳的殘忍自私。其後,玉冰藥發吐血,鳴鳳等人逼使雁秋改娶艷姝。雁秋本來堅決反對,玉冰卻道:「我有病唔爭氣,有乜好講呢……我生來命薄,夫復何言呢,你同二妹結合啦,你愛我就要聽我話,更要聽你阿爹話,望你將愛我之心,移愛艷姝,二妹,我與你雖非同胞骨肉,而我對你情逾親生,你肯代替我而嫁雁郎,祝你夫妻齊眉白髮。」玉冰天真善良卻無端遇上不幸,令人憐憫。玉冰更即場脫下鳳冠和嫁衣,讓予繼妹,把當中的難堪、委屈推到極端。這些處理,充分展現出通俗劇的特色。
資深藝人的演繹
要發揮劇作的審美特點,演員的演繹十分重要。當晚數位主要演員,就很好地掌握通俗戲劇的氣氛與感覺。王超群飾演梅玉冰,甫登場已經通過眼神、身段表達出劇中人缺乏母愛,受後母欺壓的鬱鬱不歡。她在首場輕聲咳嗽,鋪墊了下一場玉冰體弱多病,卻誤飲對沖藥而吐血的情節。最難得的,是她很好地掌握劇中人雖遭逢不幸,但孝順、善良的性格。在蒙冤、大審各場,她表露鬱結、悲痛而不見牢騷、激憤,引人同情。洞房一場,最令人印象深刻。玉冰吐血後,先是獨坐一旁,任由鳴鳳與天樂等爭論不休。但此時,王超群已通過眼神表吐委屈與自責。後來,她決意退讓婚姻,先唱一段乙反中板,勸雁秋改聘自己繼妹,然後脫鳳冠、嫁衣。這段脫鳳冠的情節,唱腔只有一句滾花,但配合動作,把全場氣氛推上高潮。王超群出房,隨即步履蹣跚地下場,整段演出強烈而流暢。
至於呂雁秋一角,劇本對此人物的描述,相對玉冰較弱,李龍卻憑演技與個人經驗,豐富補足了這個角色。面對艷姝,他表現比較火爆,流露厭惡之情,對玉冰則關懷備至。他在大審一場中,更盡顯其文武生身價。大審戲不只講求主審官的氣度、威勢,更重要的是要演出人物在伸張正義過程中經歷的挫折與困難。面對上級官員逼迫時的徬徨與壓逼,面對真兇詭辯時的激憤與無力,都是演出上的難點。李龍這一場的演出就很出彩 。雁秋在聽審的藩王的威逼下,執起棍棒,要向玉冰下刑,但又難以下手。李龍舉棒的架式十分漂亮,眉目與表情又突顯了他的無奈、對玉冰的憐憫,然後無力、頹喪地擲下棍棒。在審案過程中,玉冰提出的多項疑點都被艷姝與藩王推翻、無視。李龍多次翻閱案上的宗卷,試圖再次找出漏洞,眾人偏又不斷逼迫。此時,李龍手持宗卷,左右張望,徬徨無計,情緒掌握準確到位。可是,部分新晉演員沒有熟讀劇本,在大審最緊張的情節上忘詞,造成數次停頓、全台安靜的局面,不免有欠理想。
悲劇中的喜劇調劑
本文特別希望討論通俗悲劇的演出方式。在劇情上,本劇無疑是非常悲慘,梅天樂受繼室鳴鳳所逼,不能幫助親女。玉冰飽受欺凌,先是錯失婚姻,其後更捲入冤案。但是,在演出上實在不適宜一悲到底。本劇是一部家庭倫理劇,內容圍繞家長里短,一有不慎,很容易演得沉悶、「婆媽」,反而激不起觀眾同情。在適當的時候,演出時仍然需要一些喜劇調劑。在西方戲劇中,這種安排其實十分常見,以讓觀眾在悲劇中得到紓緩、休息。而喜鬧元素,不是強行加插,而是在人物中找出可笑之處,自然流露。這方面,本台大部分的演員都處理恰當。
高麗的表演方式就堪稱示範。她飾演的艷姝是一個似寵生嬌、心腸歹毒的人物,但她卻沒有刻板地演成一個歹角,而是在人物身上找出可笑之處。例如首場,小生柳士元自稱對她痴心一片。她卻道:「你對我痴心一片,我當你痴鬼咗線」,頓時引起觀眾的笑聲。這句說話當然俚俗,但是完全貼合角色性格與心情,而非嘩眾取寵。艷姝在玉冰吐血後,奪得婚姻,但雁秋受命出戰,兩人並未圓房。在歸寧一場,高麗登場時,雙手低垂,任由水袖垂在地上,步伐帶點左搖右擺,動作除了趣怪,更具象地顯示出人物的苦悶、不如意,準確表達劇中人心境。歹角用盡辦法奪得情人,卻又不能如願以償,令人會心微笑。
王超群飾演的玉冰是悲劇主角,但在合適的情況下,仍有作一點笑鬧演出。玉冰被冤誣毒害後母,收禁牢房,梁煒康飾演的父親到來探監。王超群冷不妨說出一句:「呀爹你幾十歲,就唔好一日來幾次。」一天探數次監,說法誇張,立即引起觀眾反應。其後她又道:「呀爹,你唔好太傷心喇,你都瘦咗好多。」梁煒康體型肥胖,這句話再次令觀眾發笑。但是值得注意,這句話絕對沒有脫離戲劇內容。玉冰身陷險境,父親天樂茶飯不思,玉冰說他瘦了是合情合理。而且王超群在喜鬧過程中,沒有脫離過人物的情感,在之後的曲白中,立即投入於委屈苦楚之中,穩固地維持了悲劇的感覺。其實文類與讀者,戲劇與觀眾之間,往往有共識、默契,容許一些藝術的變通。這種悲喜轉換,就是戲曲表演藝術其中一個重要特點。真正熟悉戲曲的演員和觀眾,就能夠在適當時候抽離,適當時候投入,不會被打斷情緒。
悲喜交融的丑角
可惜的是,王超群在該場數次嘗試把話題交給丑生梁煒康,梁煒康卻沒有順著話題說下去。梁煒康可能認為劇中人遭遇淒慘,不願多說笑話,影響氣氛。然而,對於通俗悲劇,筆者認為這類喜劇調劑其實頗有好處。人物身處差劣環境,仍然強顏歡笑,言談輕鬆,反而更能觸起觀眾同情。即使笑話沒有達到「含淚的微笑」的高度,只要符合劇中人心情和處境,也能通過喜鬧的對比,令之後的悲劇情節更顯沉重。相反,如果演出過份強調悲情,就會令演出缺乏起伏,顯得沉悶失色,甚至暴露了劇情的一些不合理之處。這可能是新演員、新觀眾,接受了電視、電影的審美,對於戲曲表演的體會產生變化,對以上的悲喜調劑,失去了恰當認知。
就這晚演出而言,梁煒康幾乎沒有製造任何笑料,著意演繹梅天樂被繼室壓逼,無法幫助親女的悲苦心情,但就不免令人覺得死氣沉沉。他在最後一場以中板唱出女兒冤情,有較激動的演出,贏得了全場的掌聲。前段的平淡、低沉當然是一種鋪墊。但是鋪墊不代表沒有變化,鬱悶也有不同表達方式。劇中人的心情當然是沒精打采,但如果演員整劇也表現得沒精打采,就很難訴說故事和傳遞情感。劇本對於這個角色有不少提示,劇中人除了忍氣吞聲,還有更多表演空間。天樂受繼室鳴鳳壓逼,時常借酒消愁,甫登場便是醉態可鞠。這種醉在劇中人而言是悲哀的,但就旁觀者可以是可憐又可笑的,不妨多作點染。又如鳴鳳不在場時,天樂可以把滿腹牢騷暢所欲言,待鳴鳳登場後,立即洩氣,想發作又不敢,作一點卡通化的處理,表現小男人的窘境。兩副面孔前後對照,也更具效果。女兒被冤誣毒害繼母時,天樂的反應也宜更激烈,不應太平淡。
本劇讓人了解到粵劇通俗劇的特點,而資深演員對於劇作也有充分的了解,在演出上掌握到人物性格,能捉住人物內心的矛盾衝突,發揮戲味。對於其中悲喜轉換調劑,大多演員也有恰當處理。而這種悲劇中的喜鬧安排的分寸,可能就是演出的成敗所在,粵劇業者實宜多參考資深藝人的處理。戲曲是一門表意,而非寫實的藝術。這不僅體現於虛擬身段呈式,更在於人物塑造、情節安排。部分表面看似誇張, 看似不合劇情的地方,其實正是一種寫意的表達,有其藝術效果,對於戲曲,有重要意義。
本網站內一切內容之版權均屬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及原作者所有,未經本會及/或原作者書面同意,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