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管弦樂團(港樂)這幾個月的節目,可謂星光熠熠。2018年艾遜巴赫(Eschenbach)來港,指揮雲集亞洲職業樂團高手的「統營國際音樂節樂團」,演出德伏扎克的第九交響曲,令人極為難忘。這次當然不希望錯過他與港樂的合作。而小提琴天之驕子陳銳,幾年前於獨奏會後拋下「繡球」,期望翌年相同時間再來港演出的「招親」宏願,卻遲遲未有人「迎親」。今次,幾年後也在相同的季節裡,陳銳終於再度來港。
艾遜巴赫指揮陳銳和港樂的團員合奏孟德爾遜(Mendelssohn)的E小調小提琴協奏曲,op.64,他緊貼著陳銳的個人色彩,相應扶持。陳銳一開始的獨奏,無論在風格或運弓的流暢度方面,都不算順利。不過,依陳銳拉弓的習慣,每每在開始未及熱身之時,出現不平穩,甚至在上下弓轉換時出現抽搐不暢順的情況,也並非意料之外。
可是,要陳銳在演奏這首一開場就要小提琴家賣弄一下委婉動人的樂曲時,就較為不利。與過往一樣,隨著音樂會的進行,陳銳拉弓動作的水平會不斷提升,甚至到達完美的級數。因為拉弓的問題,他在第一樂章的演奏偶有出現雜音。但整體上,陳銳所表達的美,卻是帶著少許剛陽氣派的英氣,而不是一般認為應該較為陰柔的氣質。在華彩樂段中,他的演奏帶著大師的味道。在第二樂章中,陳銳把速度稍稍定得較快,減少了低吟的糾纏。不過在他的手中,小提琴演奏帶著光澤的線條,歌唱性依然非常動人,而且還有即興的輕微節奏改變。第三個樂章,主要展示了靈巧的小跳弓技巧,將之穿插於優美的旋律中。陳銳此時已充分熱身,弓法已變得非常流暢圓滑。由第二、三樂章之間的過門開始,陳銳突然脫胎換骨,第三樂章表現得活脫靈巧,達到孟德爾遜作品要求的青春無憂的典型境界。
最後的和弦剛開始,陳銳未拉完,已被毫不尊重樂團樂師伴奏和指揮演繹的「鐵粉」,像聽流行曲演唱會一樣,急不及待地拍爛手掌歡呼。其實,即使是流行演唱會,歌手背後的樂隊未奏完,歌迷都應有修養、有禮貌地尊重伴奏樂手的演奏。
而在加奏作品中,陳銳首選巴格尼尼(Paganini)的《第二十一號隨想曲》(Caprice no. 21)。他演奏的雙音歌唱段落非常優美動聽,音色漂亮,由低音至高音的情緒鋪排,亦相當具有感染力。後段為他的拿手好戲,亦為剛剛第三樂章的技巧延續,重點為上行的連頓弓。陳銳充滿力量的連頓弓,既有帶著少許壓迫的刺激感,同時亦有身輕如燕的感覺,實為上佳的演出。之後,他亦加奏了另一首「飲歌」,作為直系「徒孫」,演奏小提琴家易沙意(Ysaÿe)的《第二小提琴奏鳴曲》中的〈Obsession〉。在這首講求乾淨俐落的重量級作品中,陳銳演繹出豐厚的小提琴共鳴效果,他厚渾的弓法中表露無遺,色彩的變化、和圓美的技巧亦令人非常滿意。
艾遜巴赫為配合陳銳的演奏,讓樂團的整體和聲都偏向光亮,這大概也與速度偏快有關。雖然感覺上,伴奏好像「少經大腦」,但能襯托出獨奏家的位置。這種演繹既彰顯了樂團的存在感,「應聲」的策略卻不會奪去獨奏者的地位。
艾遜巴赫指揮的布魯克納(Bruckner)第四交響曲,「浪漫」(Romantic),筆者還未能建立到一些獨到的欣賞心得。不過,艾遜巴赫以與上半場差不多的陣容來演繹這首樂曲,倒令人有點意外。原本基於對他幾年前掌握德伏扎克的「自新世界」的印象,最初估計他亦會以大陣容上場,但事實卻不然。艾遜巴赫對於這首交響曲的鋪排,亦是教人有點着急。四個樂章中,無論是抒情的、從容的、或帶點力量的素材,他都留著非常多的頂門空間,輕盈得令人有點吃驚。直到最後一個樂章的尾聲,較為激動的浪潮才漸漸滲出,慢慢地推波助瀾,把樂曲推上高峰,但依然留著一點的空間,讓迴響自然地浸漫。但可惜,礙於大部分聽眾的耐性和水平,大師的聲效與演繹藍圖,被聽眾塗污一筆。
另一位港樂合作的指揮——奧班斯基(Krzysztof Urbański ),除了帶來了筆者對於以前艾遜巴赫演繹甚為推崇的德伏扎克的第九交響曲,以及與王致仁的合作外,也在開場時與團員演奏了一首頗新的作品——基拉爾(Wojciech Kilar)的《奧拉華》(Orawa)。筆者是第一次現場聽鋼琴家王致仁的演出,選擇了聽第二晚的音樂會。過往在網上聽到的他的演奏,覺得他偏重於四平八穩的安全感,所以對他的印象有所保留。
開場的《奧拉華》不斷地重複一個主題,由弦樂首席的重奏,一直到整個弦樂團的大合奏。起初,首席之間的音準有些問題,後來其他弦樂的加入,整齊度也未如理想。到最後,所有弦樂才能整齊一致,發揮水準。
布梭尼(Busoni)的《印第安幻想曲》,鋼琴協奏曲,op.44(Indian Fantasy, for Piano and Orchestra, op.44)由王致仁擔任獨奏。樂曲的旋律及和聲都很動聽,易於欣賞。其中曾出現的五聲音階的段落,更有蘇格蘭音樂的風味。除了最後一個樂章外,其實鋼琴獨奏與樂團之間,幾乎都沒有正面交鋒的機會,所以指揮、樂師、與獨奏,都可以各自精彩。
對於樂團來說,這首作品的難度相對不高,指揮把敲擊樂組與定音鼓分隔於兩旁,也令各自的聲部更突出。王致仁在這首作品中的表現,無論技巧或是音樂上,都令人感到非常滿意。他左右手之間的主副角色,自己為自己的伴奏,亦非常動聽。他處理富有詩意的樂段時,完全投入於旋律之間的歌唱意境,琴音帶著朦朧的浪漫氣息。較為急速的跑句多番出現,王致仁奏來亦完美。即使在最後樂章,他亦沒有採取比較有菱角的推動力。整體上,他在這首協奏曲的演繹展現沉實無華的風格,反令演出增添一份優雅豁然的情操。可是,以相同的方式,演繹加奏的一首帶有爵士味道的小品,雖然音色相當漂亮,但過於圓滑穩定的力度和節奏,卻缺少了動感與活力的生命了。
指揮奧班斯基在下半場,帶領團員演出德伏扎克的E小調第九交響曲,「自新世界」。他帶出新穎而變化多端的點子,就未必人人認同了。其實德伏扎克這首作品本也不是墨守成規的創作。奧班斯基深入樂譜,把當中隱藏於和聲底層的線條,偶爾抽調出來,成為新的主線。比如在第四樂章,巴松管組就曾取代小提琴組,成為主幹。又或者在第三樂章,第一主題首次重複的時候,最具特色的定音鼓和三角鐵,卻被指揮完全壓低。
港樂在那場音樂會中,小號組派出首席巴力勛(Nitphum Bamrungbanthum)和團員華達德(Douglas Waterston)。在指揮的計劃下,他們在一般最具代表性而又能夠勝任的段落,反被壓平;在出奇不意的位置,卻變成尖銳部隊。一般而言,奧班斯基處理整體的速度,都偏向較快;除了第一樂章引子的故意拖延,給聽眾預先帶出一個假象外,其餘都偏快,這對於德伏扎克這首低音洪厚的樂曲而言,百害而無一利。所以,他要控制高音部分,也並非不無道理。雙簧管首席韋爾遜(Michael Wilson),也需要調整不同的菱角。當中最懂得「走鋼線」、在前所未見的前後左右氛圍中能找到出路、游走於傳統與新穎之中的,莫過於單簧管首席史安祖(Andrew Simon)和長笛聯合首席盧韋歐(Olivier Nowak),兩位還能保持典型的功能與表現。但對於長笛來說,經常處於較快的節奏,顯然過於辛苦。指揮最厚待的,莫過於英國號首席關尚峰了。在著名的第二樂章的獨奏裡,關尚峰被安排在近小提琴組的貴賓廂座演奏。一般英國號要有被整個樂團包圍的聲音效果,現在卻變成突出的獨奏。關尚峰不負所望,完美而優美的演奏成為了焦點。整個第二樂章,奧班斯基的鋪排都非常優秀。其實,奧班斯基在處理強大的強奏和弦上,他對於整個和聲的結構層次的理解,還是相當到家的,但他就是不停地在玩革新。圓號組、長號組和龐樂思(James Boznos)的演奏,都非常完美。整個樂團對於指揮「非常道」的見解,配合得極為專業,奧班斯基應該也很滿意。
不過,作為一個喜歡聽德伏扎克作品的聽眾來說,在這四十年間,無論是他的甚麼作品,都有一樣不可或缺的東西——老老實實的溫暖感。德伏扎克是一位老實但充滿智慧的作曲家。不同的樂曲裡,經常會出現要細心品味的暖和感覺。奧班斯基過多「新發現」的隱藏特色,在這首作品中從新被編排並無不可,如果能有更出色的演繹,那也值得。他處理這首作品中經常模仿街舞群舞的場面,非常出色。但他過於聰穎的音樂個性——少留白的連貫性和偏於輕快的速度,卻把最可以留給聽眾細味的細節,都抹掉了。其實,這亦是德伏扎克的樂曲中,最具特色、最與眾不同的忠厚樸實性格,也是德伏扎克作品的可貴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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