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俊輝.粵劇情》——「寫意」、「僵化」、「現代」?
文︰林汾 | 上載日期︰2023年3月30日 | 文章類別︰藝術節即時評論

 

《毛俊輝.粵劇情》(攝影:Keith Hiro,照片由香港藝術節提供)
主辦︰香港藝術節
地點︰高山劇場新翼演藝廳
日期︰12/3/2023 3pm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曲 »

毛俊輝自《百花亭贈劍》兩度演出後,再次為香港藝術節執導粵劇折子戲演出《毛俊輝.粵劇情》。喜見音樂、服裝方面均精益求精,惟細究三折折子戲〈藏舟一夜〉、〈密誓背後〉、〈我的窺醉〉對原作之改動,似乎仍有不少可議之處。

 

〈藏舟一夜〉——只餘生旦之「寫意情懷」

 

〈藏舟一夜〉來自《蝴蝶杯.藏舟》一折,[1]大致保留原作生旦唱做身段,導演自言此折:「通過演員的唱做唸打的基本功將經典再現,但加上舞台的調度,投影與燈光的設計,希望營造出一種純屬戲曲的寫意情懷」,[2]並希望演員於展示傳統以外亦能「有自己的體會」。  [3]若單以〈藏舟一夜〉的演出效果而言,洪海與曉瑜的唱做配合得宜,幾段泛舟的身段頗見默契,尾聲贈杯訂盟的情感交流也比以往演出平實含蓄,雖未能完全同意演員某些演繹方向,[4]但已甚能呈現「戲曲的寫意情懷」。生旦夜裡共度舟中一段,導演似為顯示時間流逝與角色心境轉變,或刻意造成短暫的間離效果,接連以暗燈形式改變演員方位與動作,惟是對照過往演出,固有的鑼鼓和音樂已能清晰交代時間過去,生旦在沒有暗燈下的唱做,亦較為一氣呵成,暗燈的做法似乎並不必要。特為此折製作、呈現為岸邊的梯台在首尾分別於雜、衣邊(台右、台左)出現,調度上雖云美觀,但演出既要營造「寫意情懷」,單以演員的身段表達,已足以向觀眾展示船上與岸邊的演區分野,又何必依靠實體的佈景?

 

是次新排演出,除了在唱段上稍作潤飾,[5]亦刪去舊作中將軍搜船的段落,讓全折戲只集中於生旦言情的部分。做法雖然讓三折戲統一於展現「兩性之間的感情世界」的主題,但若深究《蝴蝶杯》一劇,當中平民與權貴、總督與知縣等衝突和角力才是全劇重頭戲,劇中田玉川、胡鳳蓮結合非因單純之男女感情,種種社會現實問題,才是成就二人姻緣的主因,有別於其他婚戀題材的戲曲劇作。舊作〈藏舟〉一折,胡鳳蓮借艙中老父屍首,向搜船將軍哭訴冤情,並責問官員為何只顧權貴身亡、不理百姓生死,將軍無法應對,只好放行,才使田玉川逃出生天,既見胡鳳蓮應變之能、喪父之痛,也寫將軍奉命行事、左右為難的人性一面,於戲劇效果、演員唱做、鑼鼓音樂、內容主旨等方面,均有精彩深刻之處,是次演出卻選擇刪去此段劇情,只交代官兵向漁船放箭,生旦僥倖逃脫,惟放箭竟完全未有傷及主角,官員也再無追蹤漁船去向,情節安排上似乎未算妥善,誠為可惜。

 

〈密誓背後〉——未能突破的「僵化」演繹

 

〈密誓背後〉來自蔡衍棻所撰粵曲《孝莊皇后之密誓》,蔡衍棻後於2009年編《孝莊皇后》全劇,亦以〈密誓〉一場為尾聲,以多爾袞、孝莊皇后議定協助福臨親政後再續前緣作結。[6]是次演出則對〈密誓〉一曲作出改動,「要在傳統唱段中挖掘『潛台詞』」,[7]「強調人物角色的描繪,一對曾經相愛的男女如何因權力、地位、私慾而帶出真真假假的面貌,展現出粵劇舞台較少見的人物個性化的演繹」。[8]此外,導演認為近年戲曲演出有「程式僵化」的問題,而〈密誓背後〉的「最大突破,就是找來女演員衛駿輝飾演勇猛的多爾袞,從人物的個性出發,以立體的演繹挑戰傳統的程式」。[9]


 

《毛俊輝.粵劇情》(攝影:Keith Hiro,照片由香港藝術節提供)

 

單以〈密誓背後〉的文本改動而言,表面上確能達到導演希望帶出角色「真真假假的面貌」,以及「他想佔有她,她又想討好他」的「矛盾和衝突」。[10]〈密誓〉原曲中有關孝莊皇后對多爾袞真情實意的描寫,在〈密誓背後〉當中幾近全數刪去,部分曲詞亦加以改動,同時安排福臨、太監、宮女等角色先後於台上出現,暗示二人當時處境的複雜,未能為愛情放棄對政治時局的考量,只可透過計算與測度來達到個人目的。[11]

 

導演於演出中加入對角色的個人詮釋本無不可,入場前亦非常期待導演如何透過調整演員的演繹,顛覆〈密誓〉中角色矢誓盟心的基調。可惜演出與想象中相距甚遠,沒有真正挖掘「潛台詞」,而只是利用新編的唱段建立新的台詞演繹方向及框架,未有進一步探索演員如何透過表情、身段等元素表現角色心境,以至場上對演出文本再作詮釋的可能性。衛駿輝的演繹似乎只是根據改動的曲詞照本宣科,舉止頗欠自然,每每只以仰首及高舉雙手等肢體語言表現多爾袞陽剛雄豪的一面,未能借演繹展現多爾袞愛恨交纏的內心,是次製作雖或讓演員的個人演藝經歷有所突破,但單以演出呈現而言,其演繹未算深刻,也不見「立體」;林芯菱演繹孝莊一角,唱唸身段及表情運用相對自然妥貼,但亦似乎未能突破導演所謂「程式的僵化」。

 

〈我的窺醉〉——遠離現實的「現代」對話

 

〈我的窺醉〉靈感來自《蝶影紅梨記》一劇〈窺醉、亭會、詠梨〉一場,[12]為三個折子戲中改動最大的一折:「花旦變成現代女生,她把自身投射進這個故事世界之中,與戲中小生同做一段戲,卻在半途脫戲,因為她從現代的愛情觀出發,質疑戲中舊有愛情的存在。」[13]演出拆解原劇「窺醉」、「亭會」、「詠梨」的元素,[14]試圖透過「現代」女子的角度,與《蝶影紅梨記》中的「愛情」對話。

 

 

《毛俊輝.粵劇情》(攝影:Keith Hiro,照片由香港藝術節提供)

 

《蝶影紅梨記》中趙汝州移情之舉,[15]早有論者加以批評,[16]本亦期待導演會怎樣借現代劇場手法思考過去粵劇文本,可惜〈我的窺醉〉似乎只是簡單地讓「戲曲」(或導演所指「舊有愛情」)與「現代」對立,透過現代女子覺得趙汝州的行徑與自己對愛情的「想象不符」、為素秋「抱不平」而指責趙生「啱啱話想素秋,想到要生要死,乜忽然你可以『換畫』㗎嗱?」,以帶出「新舊愛情觀的碰撞」,這樣的「對話」徒具喜劇效果,既未能向觀眾呈現原劇複雜且充滿人性的角色塑造,現代女子因趙汝州一時的移情行為而斷言「最不該輕信是愛情」的反思,也似乎不見深刻,未能引起觀眾深思「戲曲」與「現實」中的愛情。

 

王志良扮相俊俏,唱做平穩,但未知是否導演有意為之,〈窺醉〉一段看來無甚「醉態」。林穎施飾演現代女子,雖然明顯感受演員曾於唸白、語調下功夫,以營造「女子」與「謝素秋」身分的轉換,但演員切換為「女子」時對白的咬字和語調,聽來仍有點過分老成,並不像年輕學生,「女子」的表情及肢體語言更頗為誇張,甚至帶點「花痴」的情態。筆者三十出頭,雖不算年輕,但回思身邊修讀「中國文學」(劇中女子對男子「你讀咩科」的回應)、喜愛戲曲的年輕朋友,當中並無一人的舉止與思考方式與演出中女子相似,演繹似乎有點脫離現實。惟是演員演繹的處理,相信是導演刻意安排,以製造喜劇效果,可惜做法似乎未能讓觀眾代入現代女子的角度反思戲曲中的「愛情觀」。更令人擔憂的是,導演既希望透過演出吸納更多欣賞粵劇、戲曲的觀眾,但〈我的窺醉〉台上行徑誇張的「現代女子」以及「貪新忘舊」的「趙汝州」,到底會否讓不知就裡的觀眾對《蝶影紅梨記》、粵劇、戲曲以至喜歡戲曲的人產生錯誤的理解和印象?

 

創新的舞台元素、「消失」的演後分享

 

繼《百花亭贈劍》後,李章明再次擔任演出之音樂總監、編曲及頭架(粵劇演出音樂領導),喜見是次只在配器等細節上加以調整,既能讓觀眾感受粵劇傳統的拍和特色,又不失現代的新意,相比《百花亭贈劍》大幅使用新曲與取消鑼鼓的做法,是次演出的編曲與拍和音樂,明顯較能於傳統與創新之間取得平衡。演員服裝、造型亦承繼過往簡約美觀的風格,如〈藏舟一夜〉胡鳳蓮不像以往演出穿孝服上場、〈密誓背後〉及〈我的窺醉〉演員造型亦以相對淡雅的色彩為主,有別於坊間大部分追求閃亮耀目的粵劇戲服,這次造型在視覺上比較樸素清新。舞台投影及雷聲、犬吠等音效,現仍常見在一般粵劇演出,但總覺稍為突兀,未知能否再作調整或簡化。〈密誓背後〉的梯台雖能暗示孝莊皇后與多爾袞地位與心境上的距離,惟最後似乎遮擋台下右側的觀眾觀看多爾袞的舞劍身段以及投射在台後的光影,影響全幕結束的舞台構圖。

 

是次節目單張、演出前訪問均早已預告演出後會有導演分享,[17]導演於演出前亦刻意請觀眾於觀演後留步,細聽製作的「心路歷程」。但讓人始料不及的是,導演最後只是述說《百花亭贈劍》的巡演經過、對李章明等單位的道謝,以及幾句即時感受,其後便請演員謝幕,節目就此結束。眼見觀眾魚貫離場,直至離開劇院,仍未能相信這段只有匆匆數分鐘、似乎只能視為「謝辭」的內容,就是事前大張旗鼓宣傳的「演後分享」,藝術節是次節目宣傳與實際流程安排,委實令有意了解更多製作相關資訊的觀眾大失所望。

 

導演於訪問曾言:「為何說要創新,其實是在彌補一些湮沒了的東西。小時候看的表演,看完之後永遠都記得,因為很有特色和個性,現在卻鮮有這樣的演出了。」[18]觀畢三折重編的折子戲演出,不禁疑問:是次新編折子中現代與戲曲的對話,到底是「創新」,還是為觀眾製造更多對戲曲的「刻板印象」?改動後的演出可否「彌補一些湮沒了的東西」?是否「很有特色和個性」,又能否讓觀眾「看完之後永遠都記得」?答案想是見仁見智,惟是想到謝幕時不絕的掌聲和歡呼,也許已經是對這些疑問最直接的回應吧?

 



[1] 《蝴蝶杯》又名《賣怪魚龜山起禍》,述江夏縣令田雲山之子田玉川義助漁女胡鳳蓮而誤殺權貴之事,劇本版本頗多,清末時已由祝華年班演出,梁垣三編劇,靚元亨、楊州安主演。1927年薛覺先、肖麗康等人亦演《蝴蝶杯》一劇,1953年廣州粵劇工作團演出陳酉名、陳晃宮的改編本,陳酉名導演,白駒榮、薛覺先、李燕清、小木蘭等主演。1979年陳晃宮再作整理改編,鍾少輝導演,羅品超、林小群、文覺非及廣東粵劇院一團主演。香港編劇潘一帆曾為羽佳、南紅編《賣怪魚龜山起禍》,新馬師曾、吳君麗等亦曾主演歌唱片《賣怪魚龜山起禍》。後來之演出版本,估計已吸收湖北梆子、秦腔等地方劇種之演出內容。近年龍貫天、鄧美玲等重排《蝴蝶杯》一劇,劇情與上述羅品超版本及是次演出有明顯分別。現時網上仍流傳《賣怪魚龜山起禍》唱片,收錄劇中精華唱段(白駒榮、小木蘭、陳小茶、區少基主唱),以及羅品超、林小群、文覺非等演出《蝴蝶杯》之全劇錄影。

 

參考資料:

(一)《粵劇大辭典》編纂委員會編:《粵劇大辭典》(廣州:廣州出版社,2008年),頁109。

(二)《賣怪魚龜山起禍》唱片:https://youtu.be/fNFzFiRsF7k

(三)《蝴蝶杯.藏舟》(羅品超、林小群等主演):https://youtu.be/EJOA90MrQqg(頻道同時上傳全劇其他場次之錄影)

(四)龍貫天、鄧美玲演出《蝴蝶杯》資料:

https://www.lcsd.gov.hk/CE/CulturalService/Programme/tc/chinese_opera/programs_1053.html#tab_2_0

 

[2] 見場刊「導演的話」。

 

[3] 見〈毛俊輝:「粵劇情」中覓新音〉一文:「我要求他們將傳統的表演盡量做好,不需要很多花巧的東西,但要將傳統最好的東西展示出來。但很有趣,就算是做傳統的粵劇,從我的角度看來,都要花些心機研究怎樣能做得好,做到有自己的體會、自己的理解,而不只是跟隨名家的做法,或者某種模式的做法,做到最靚就行——不夠的,要有自己的體會。」

https://www.tkww.hk/a/202303/10/AP640a851ee4b0195a79dffadd.html

 

[4] 回顧羅品超、林小群過往的演出片段(來源見註1),可見田玉川查問胡鳳蓮身世、借贈杯試探鳳蓮是否願意接納婚盟之時,舉止、語氣略帶喜劇元素,豐富劇場效果。是次〈藏舟一夜〉演出,洪海在處理田玉川查問身世、贈杯試探之唸白、做手之時,表現相對平實嚴謹,比較着重呈現田玉川仗義真誠的一面。

 

曉瑜嗓音宛轉動聽,感情轉折亦基本到位,惟略欠深刻,不及林小群於演出中能清晰展現角色之悲喜轉換。曉瑜偏向含蓄的情感表達,或正是導演希望演員實踐之體會,惟個人並不完全同意是次演繹之方向。

 

[5] 對照是次〈藏舟一夜〉之演出,整段以羅品超、林小群演出版本為本,中段胡鳳蓮舟中獨唱一段似為重新編排,當中【昭君怨】唱段不見於唱片及錄影,同時挪用了唱片乙反木魚等部分唱段,與林小群版本不同,曲詞內容則大同小異。尾段田玉川或為強調生旦之情,幾段梆黃的曲詞亦與羅、林版本不同,未考是新編還是來自他本。

 

[6] 據香港公共圖書館網頁紀錄,《孝莊皇后之密誓》之唱片於2005年發行,梁漢威、尹飛燕主唱(同時收錄《董小宛之江亭會》一曲)。《孝莊皇后》全劇則於2009年首演,導演尹飛燕、音樂設計梁漢威,尹飛燕、梁漢威、龍貫天、任冰兒、廖國森、呂洪廣、王潔清、阮德鏘等主演,以〈密誓〉曲情擴寫成劇,寫孝莊皇后大玉兒與多爾袞少年相愛,皇太極卻納玉兒為妃,二人無法結合,經歷重重波折,終決定於共同擁立福臨親政後再續前緣。此劇曾於2012年重演,當時梁漢威已因病辭世,改由龍貫天飾多爾袞、阮兆輝飾皇太極,其他主要演員大同小異。

 

參考資料:

(一)香港公共圖書館網頁

(二)《孝莊皇后》首演新聞稿:https://www.info.gov.hk/gia/general/200904/27/P200904270082.htm

(三)《孝莊皇后》重演資料:

https://www.art-mate.net/doc/25376?name=《孝莊皇后》粵劇慈善夜

 

[7] 見註3〈毛俊輝:「粵劇情」中覓新音〉一文。

 

[8] 見場刊「導演的話」。

 

[9] 見「文化者」〈用現代舞台角度詮釋戲曲「戲劇教父」毛俊輝牽頭重釋經典〉專訪:

https://theculturist.hk/2023/02/文化者專訪/【專訪】用現代舞台角度詮釋戲曲「戲劇教父」毛/

 

專訪部分內容引錄如下:

 

「粤劇強調唱情,在傳統的演繹中,生旦在這幕上各有諸多唱段,然而毛Sir卻把眼光置於角色的內心,以複雜的情緒推翻固定的程式。『這兩人明明有很大的矛盾和衝突——他想佔有她,她又想討好他。研究角色的內心世界時才發現——這原來是很困難的!』毛Sir直直嘆道。傳統演繹有一套程式,悲喜分明,觀察近年戲曲演出時,毛Sir認為當中的一大弊病,就在於程式的僵化,『舉例來說,談起「悲」的時候,演員往往以為一個動作、一個手勢或一個表情就已足夠,但其實這不足以吸納所有情緒,尤其當感情不是這樣單純的時候。』

 

這台戲的最大突破,就是找來女演員衛駿輝飾演勇猛的多爾袞,從人物的個性出發,以立體的演繹挑戰傳統的程式。毛Sir認為衛駿輝飾演小生多年,帶着一定的人生經驗,適合嘗試一些不同的角色。『個別的演員只要願意嘗試,我也很樂意發掘更多元素來做,令他們的表演更豐富,不能只停留在熟悉和慣性的模式之中。』」

 

補充一點,角色面對愛情、權力、道德等角力的設定,於粵劇劇作並不罕見,三十至六十年代的《女兒香》、《火網梵宮十四年》、《女帝香魂壯士歌》、《英雄兒女保江山》、《無情寶劍有情天》以及近年改編莎劇的《英雄叛國》、《李廣王》等劇,已有描寫劇中角色面對愛情、權力、道德的衝突時作出的反應與取捨,這些角色心境、形象設定複雜,與其他「忠奸分明」的戲曲角色有所不同,當中亦有涉及「真真假假的面貌」的演繹,似乎符合導演「人物個性化的演繹」的看法。

 

[10] 導演於訪問提到對多爾袞與孝莊皇后兩個角色的看法:「這兩人明明有很大的矛盾和衝突──他想佔有她,她又想討好他。研究角色的內心世界時才發現──這原來是很困難的!」(見上註專訪)導演對角色的理解,與〈密誓〉及《孝莊皇后》一劇的設定相距甚遠。關於多爾袞與孝莊皇后的傳聞以至創作記述甚多,二人於這些傳說及作品中的形象,與導演看法一致,惟〈密誓〉以至《孝莊皇后》一劇,實於劇情上另闢蹊徑,以歌頌與肯定二人之愛情的角度出發,故而原曲才以〈密誓〉為名。但或因受此創作方向影響,導演認為〈密誓〉原作人物欠缺「個性」,未能彰顯以往作品為二人定下的藝術形象。

 

[11] 〈密誓〉原作中,【出塞曲】、【蘼蕪歌】二曲有「如梭光陰已經帶走愛與恨」、「前情舊愛,心底消散若浮雲」、「愛火本熊熊,密藏在心,其苦千丈深」、「既是濃情真愛,我未可千里拒人」等句,均寫孝莊皇后受多爾袞真情感動,最終決定與其密誓盟心。〈密誓背後〉則刪去以上內容,先將【草原曲】「是禍是福思紛紜」等唱段挪後,並改為口白,原詞改為「宮廷奪位禍『必』臨」,「『需』賴親王多爾袞」、「『惟恐風雲色變未敢輕心』」等等,以顯示孝莊皇后需利用多爾袞穩定朝局,政治考量已凌駕真情實意,同時透過加入多爾袞帶醉上場、孝莊皇后兩次「賜座」的舞台與燈光調度,以及多爾袞兩次重唱的新編【芙蓉中板】唱段,反映多爾袞之表白未必出自真情,並洞悉孝莊之用心,二人互相猜忌。二人最後合唱【牧羊女】的曲詞亦重新編寫,從「蒼天終證湖山盟」的期許,改為二人心知對方已因權力、政治環境變為「陌路人」:多爾袞希望透過執掌兵權,逼使孝莊重拾舊歡:「山高必須向烈日靠近」;孝莊亦因多爾袞「掌握」「三軍」而需「靠近」,二人變成互相計算與利用的關係。

 

另外,未知導演是否為了遷就演員條件,或是希望讓觀眾集中觀賞演員演繹,〈密誓〉原曲中生旦各自於反線二王一段的新腔,在〈密誓背後〉只以一般的拉腔取而代之,熟悉原曲的觀眾或會略感失望。

 

梁漢威、尹飛燕〈密誓〉錄影演出:https://youtu.be/Tnn2buSjNOQ

 

[12] 《蝶影紅梨記》於1957年首演,唐滌生按元代張壽卿雜劇《謝金蓮詩酒紅梨花》、明代徐復祚傳奇《紅梨記》改編,仙鳳鳴劇團第三屆演出劇目,白雪仙、任劍輝、梁醒波、靚次伯、蘇少棠、任冰兒等主演,述謝素秋與趙汝州悲歡離合事。趙、謝三載寺門酬詩,未能一見,王黼暗通金邦,強逼素秋和番,素秋得劉公道相救,汝州則誤會素秋墜崖身死,二人輾轉分別投靠錢濟之,濟之恐素秋誤汝州前程,不允素秋相認。〈窺醉、亭會、詠梨〉演汝州酒醉,素秋按捺不住,一窺汝州之貌,終被公道拉回紅梨苑。(〈窺醉〉)汝州醒後見一紅蝴蝶,認定為素秋魂魄,追逐蝴蝶至紅梨苑,巧遇素秋,素秋自稱為(前朝)太守之女王紅蓮與汝州對話,汝州引為知己,相約書齋一聚。(〈亭會〉)素秋折紅梨花相贈,寓花寄意,汝州懵然不覺,一同詠梨賦詩,卻仍心念素秋,素秋出言勸慰,恰值天明,忍痛離去。劉公道假扮花王,訛稱素秋為鬼,汝州大驚,錢濟之乘機勸汝州赴試,汝州哭悼紅梨後無奈登程。素秋亦與公道辭別濟之,投靠舊日姊妹沈永新。(〈詠梨〉)

 

首演〈窺醉、亭會、詠梨〉利用旋轉舞台轉景,演出一氣呵成,現今之改編演出,多以〈窺醉〉統稱〈窺醉〉、〈亭會〉二段,並以暗燈換景方式接連演出,〈詠梨〉則分為另一場。

 

[13] 見註7「文化者」專訪一文。

 

[14] 「現代」女子修讀中國文學、喜愛戲曲,手拈「紅梨花」、哼唱【風流韻事】於圖書館出現,「窺看」伏案睡着的男子,不禁陷入幻想,化身成謝素秋與醉醒的趙汝州見面,演出一段〈亭會〉,卻因趙汝州輕易移情而出言斥責,唱出新編之【紅蓮夢】,並言「我想象入面嘅你唔係咁樣架,你太令我失望喇!」女子於「幻想」中發出的聲音驚醒了男子,男子因而向她搭話,女子興奮之際,卻於男子接聽電話時,發現男子已有女朋友,並相約一起看「Mirror」。男子離去後,女子手執紅梨花,口唸〈詠梨〉中「梨花梨花,乃是分離之花,人固不忍別離,花亦不忍分枝,故此梨花泣血,久染成紅,就變咗紅梨花」之口白,繼續陷入幻想之中。

 

【風流韻事】為蘇翁按民歌【無錫景】填詞之粵語流行曲。(【無錫景】一曲亦常見於粵劇演出)

甄秀儀主唱版本:https://youtu.be/d_mXiRmXfCU

胡美儀主唱版本:https://youtu.be/Djnt8S6m3XM

 

[15] 《蝶影紅梨記》原劇中趙汝州誤會謝素秋身亡,深感「人逢失意後,知己最難求」,又因追蹤其視為素秋魂魄的蝴蝶而偶遇「王紅蓮」,讓他認為「非關薄倖忘秋景,若說無緣怎遇卿,誰差蝴蝶為媒證,想是幽靈暗繫繩」,以種種原因「合理化」自己迅速向「王紅蓮」移情的舉措。而謝素秋難得可與趙汝州對話,卻又不能揭穿自己的身分,眼見心上人輕易將偶遇的陌生女子(即假稱「王紅蓮」的謝素秋本人)引為知己,而一切卻又只是基於趙生得悉自己「死訊」的移情作用,更是百感交集,因此唐滌生曾提到〈窺醉、亭會、詠梨〉之劇情「纏綿悱惻,扣人熱淚」,他眼中的謝素秋更是「似乎有着無限的辛酸」。劇中對趙生與謝素秋的描寫,當是編劇有意為之,角色千迴百折的心境,演員於場上既需細意揣摩,觀眾在台下亦可咀嚼細思。

 

參考資料:

(一)《蝶影紅梨記》原創劇本曲文見葉紹德編撰、張敏慧校訂:《唐滌生戲曲欣賞(二):紫釵記、蝶影紅梨記》(香港:匯智出版有限公司,2016年初版、2022年修訂新版)。

 

(二)唐滌生:〈我改編《紅梨記》的動機〉(載《仙鳳鳴劇團第三屆演出特刊》,頁6),見盧瑋鑾主編、白雪仙口述、邁克撰文:《姹紫嫣紅開遍——良辰美景仙鳳鳴(珍藏版)》卷一(香港:三聯書局,1995年),頁42。

 

以下引錄兩段文中唐滌生之自述:

 

1. 「我推衾而起,把《紅梨記》細意的看,從『豪宴』賞燈起一直讀至『宦遊三錯』止,其中讀至窺醉、亭會、詠梨、計賺四節,書裡的謝素秋似乎漸漸地活了,對我苦笑,對我嚶然欲哭,對我橫波含淚,似乎有着無限的辛酸,於是,我決意改編《紅梨記》」。

 

2. 「我覺得《紅梨記》最動人之處,並不是開端和結局,而是『醉窺』、『亭會』、『詠梨』、『花婆計賺』各節,換句(按:疑缺「話」字)講,即是由素秋與趙生入錢府後,戲開始纏綿悱惻,扣人熱淚,我除了盡力量保持原著人(按:疑缺「物」字)在各節的精神與描劃,開端與結尾的情節上是稍有更改的。」

 

[16] 見楊智深:《唐滌生的文字世界.仙鳳鳴卷》(香港:三聯書局,1995年),頁204-208。作者於九十年代編寫此書,當時應未能參照唐滌生的原創劇本,因此多以電影版曲詞或後人修訂的唱片版曲本作分析,或與唐滌生原作原意存在出入。

 

[17] 見註7「文化者」專訪一文:「將三台獨具特色的經典以新的舞台視角加以詮釋,對毛Sir來說,其實是一個對於粵劇界的挑戰。由既定程式、音樂的突破,到每晚由毛Sir親任『導賞大師』,與觀眾交流,乃至整體戲曲的發展和保育,《毛俊輝.粵劇情》都是一個始點。」

 

[18] 見註7「文化者」專訪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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