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的四把椅子劇團[1]、窮劇場[2],各關注當代社會、歷史文化等主題,創作過程採集思編創方式,並與不同編劇、導演展開長期合作計畫,穩定產生作品,分別表現出共時、歷時性的特點。
兩團和各類藝術工作者合作的情形,四把椅子劇團的是,2015年起和編劇簡莉穎開啟「重寫經典計畫」,以改編劇作家的策略,跨越語言、時空背景藩籬,做出臺灣的當代作品,比方2017年重寫挪威亨利﹒易卜生(Henrik Johan Ibsen)《群鬼》成《遙遠的東方有一群鬼》[3]。窮劇場則是,自2013年開始,核心成員分別參與身體氣象館創立者王墨林執導的戲。而後他們陸續採行聯合製作,將王持續思考的女性、母親主題,和窮劇場注重的身心訓練,融入經典劇作(如莎士比亞)或家國歷史中,結合雙團理念。近期轉向窮劇場為基地,發展新作《母親》。《遙遠的東方有一群鬼》(下簡稱《遙》)和《母親》都以母親角色為重心,且觸及親職關係,所以合併討論。
《遙》劇情是趙家母親梅君與成年兒子睦久同住,認為他有病、不能自立。另外,她對先生當年外遇,始終相當不忿,連帶波及與該事件有關的人事物。一日其藉家庭聚會名義,要求養子和兒媳回家探視,表面的和平潛藏每個人不欲顯露的內裡。
《母親》沒有完整故事,也無人物姓名。敘述臺灣日治時期(1895-1945),一日本籍女子嫁給臺灣籍丈夫,先生從事戰爭秘密工作後罹難。她有子早逝,剩一女共同生活。母女倆依存之時,也互相憎厭,如藤蔓解離不開糾結至死。
上述情節,否定了慈愛的母親表現、和樂的家人氣氛,與一般印象或理想狀態相去甚遠,而正是特點之一。
(一)母,液體——乳、蜜
接著借《聖經》來解釋母親的象徵。舊約形容允諾(應許)之地為「流乳與蜜的地方」,這描述有幾點可茲解讀:大地通常代表母親,乳表示來自其照顧和肯定,為生命第一個層次;蜜指其對生命的愛和快樂,並將美好感受傳達下一代,是生命的第二層次[4]。
用這母愛意涵和生命層次當作參考值的話,《遙》的梅君對兒子的態度和丈夫外遇帶來的打擊,成了一個溺愛孩子、但終身不快樂的母親。《母親》媽媽之於女兒,給予肉身成長所需,但總是冷漠且否定孩子居多。由於夫喪子亡,沒有辦法回到日本,必須待在濕熱氣候的地方,於是越加心生怨懟。這些過或不及的母愛,固然是子女賴以出生的依靠,卻欠缺成長所需情感養分,愛是有缺陷的。
(二)母,液體——血
允諾之地的乳和蜜,象徵母親對孩子身體的養育和精神的支持,兩劇的母親角色,則缺乏這樣內涵。而在乳和蜜,即生命所需營養液外,更多呈現另一種液體——血,以及死亡和相關意象、想象。
人體內流動著血液,皮膚不受外力侵入或疾病影響,通常不會輕易見血。但女性因天生構造形成月經,接觸血的情形比男性要多。那些血液,是一個生命可能長成的機會和消滅,周期循環的自然現象,因人對血的印象和意義賦予,使得生理期、女性遭到污名化。例如《母親》女兒,身上來了月經,舞台地板散落著沾血跡的衛生紙,此刻的她沒有獲得同為女性——媽媽的理解撫慰,卻因用紙過多、弄髒環境,只換來嫌惡,是以(經)血等同於不潔,被連結在一起。
血還與受傷、死亡有關。生老病死是人共有經驗,以死亡來說,何時是最後一刻?又是怎樣的方式?臨終之時是否孤獨?都非人力可預料。兩劇有死亡情節,發生在母子/女之間,並非長者處於安祥、天倫繞膝的自然性停止呼吸,而是《遙》兒子舉起花瓶砸向母親,《母親》之女站在老母旁邊,看她躺臥地板(或療養院床上),等待死去。當長者生命告終,子女們無不露出解脫神情,《母親》女兒於此時垂落手中紅絲線在母體上,像生命殞落,也是後輩極欲擺脫這人際關係。
人們反對戰爭、槍炮榴彈,因其發動、使用原因不一定合理外,更在於它有破壞性,所及之處必定流血造成傷亡,很難真正復原。《母親》設定在臺灣日治時代,殖民國在本地推行殖民政策,對外參與二次大戰,殖民和軍國主義主導著這片土地。來自日本的母親不可避免受到思潮影響,她持直立式麥克風,宣揚帝國、武力正確性,儼然成為代言者,進一步也分享著權力。本戲回溯歷史洪流作為人事背景,縱向時間中表示母系曾經有過權力,只是如今不甚明顯。比起過去,當前的人越加反動大一統意識,如母親慷慨激昂「演講」時,女兒躺在地上做出種種邊緣性動作,藉私密肉體嘲諷道貌論述,個人之力去抗衡國族壓迫,形成多重反差。
血出現在具體的死傷情況,也能延伸成抽象的潛意識。如戲裡母親們,自以為是受到不公平對待的人,時常透過詛咒逝者或生人不得善終,以求心理平衡。
因而兩戲的母親刻畫,與血液密切相關,不是藉血的蓬勃、熱烈、激動等明亮面,讚歎生命昂揚,相反地,大量強調血是不潔、危險且衰敗的黑暗面,顯示人情緒和想法的極端程度,有黑色深淵點綴著腥紅的異樣美感。
(三)母,力量
兩劇在傳統母親的慈愛溫柔特質外,別開生面,以陰暗、暴力消解母者「標準形象」,並加重其權力標柄。
從女體構造是「創造生命」的觀點出發,延伸至男女的社會性別分工,那麼殖民、戰爭和國家等較陽剛、毁滅性的概念和活動,通常會劃入男性範疇,女性則歸為愛好和平、反對殺戮一方。
《母親》用屬於男性的社會領域作角色內涵,意在增加母系權力,準確地說,恢復其往昔的支配、決定能力。這點也可見於演員設定,由男演員楊奇殷飾演劇中媽媽,正要藉男性健壯、高大的生理特徵強調女性力量。因此,男性的社會領域、形體,加上物件(麥克風)傳播聲量,意在重塑女性話語權而主宰世界。
但不禁要問,難道母系沒有專屬的權力來源?藉助他者符號和喻依達到強化目的,實際更暗指女性本缺力量表徵的現實,所以是雙面刃作法。
《遙遠的東方有一群鬼》重寫易卜生《群鬼》,《母親》借用父系、男性文化論述,共同演繹母親另一種寫照,表達對為母者的當代性思考。
前者改編經典,劇名轉自歌曲《龍的傳人》歌詞「遙遠的東方有一條江」而來,貼近臺灣社會和語境。編導者嘗試通俗化、親近在地,讓名劇與不同時空對話,在歷史光影中,將華人對家國的文化認同加以轉換,展現親情陰影/鬼無所不在的超越性;後者揭示親職的權力本質,不只父親、母親也一樣,體現母系自被父系取代主導世界、失落已久的力量。
傳統母親和經典劇作在當代人的消解手法中,親情關係不再標準化,而有多樣面貌。
[1] 四把椅子劇團,團名來自畢業於國立臺灣藝術大學戲劇學系四位創始成員,指團員之間、合作的表演工作者,彼此平等開放的創作關係。2007年成立,以「集體編創」目標,「原創劇本」主軸,「在地轉譯」策略,反映當前的生活經驗和社會脈動,有「當代性」特色。
[2] 窮劇場,由馬來西亞籍高俊耀和臺灣籍鄭尹真,於2014年共組的團體,兩人並列藝術總監。其團名來自於窮究戲劇本質、劇場何以存在等問題,然後淬煉實踐。觀念上注重意識身心的知覺啟蒙,援引傳統表演藝術的訓練作為靜定底蘊,創作上常探討人在歷史、殖民情境下的權力結構與身分認同,富於文化交辨的特點。
[3] 參考四把椅子劇團網站(來源:https://www.4chairstheatre.com/zh/page-about,檢索日期:2023年2月19日)。
[4] 參考佛洛姆著,孟祥森譯,《愛的藝術》(臺北:志文出版社,2014),頁73-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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