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指揮家埃基貝爾(Laurence Equilbey)於1991年成立誦調合唱團(Accentus)嶄露頭角,年方29。一如其他藝團以音樂會及唱片累積名聲,直到2003年推出改編作品專輯《Transcriptions》(naïve出版),當中演唱德國作曲家Clytus Gottwald為16部合唱團改編馬勒《我被世界遺棄》(Ich bin der Welt abhanden gekommen)令全世界重新認識Gottwald的複雜合唱改編作品之美,也認識到埃基貝爾與誦調合唱團的過人實力。因著這張唱片的流行,他們製作了一套MV影碟,2006年又出版續集《Transcription 2》。而隨著聲譽日隆,他們的主流合唱作品(主要為無伴奏,或與其他樂團合作)演出也得到應有重視。2012年,埃基貝爾在上塞納省支持下成立了以復古樂器及方法演奏的島嶼管弦樂團(Insula Orchestra),有了自己樂團,埃基貝爾更能隨心所欲為觀眾提供更多樣化的作品。
是次節目《天葬》是一個以影像配合現場演奏的演出。曲目只有古諾《亞西西的聖方濟》與佛瑞《安魂曲》,影像部分僅為《安魂曲》而設,可以想象《天葬》是可以安排成上半場演唱其他作品而僅在下半場演出整套《安魂曲》。音樂會開始,當所有演出者安坐台上時,音樂廳上方銀幕的全黑畫面緩緩打出埃基貝爾對當晚選曲安排的想法作為導聆。全場靜默細讀這段猶如為不存在的講者展示的中英對照「字幕」,想來效果比起埃基貝爾在舞台上親身口述震撼得多。
古諾《亞西西的聖方濟》雖曾於1891年公演,但作曲家一死後樂譜不知所踪,直到1992年才重見天日。這是一部兩樂章的小型神劇,由男高音飾演聖方濟。樂曲甫開始即能聽到樂團溫暖的音色,小型管風琴以場地廣播發聲,音量平衡理想同時營造出如教堂中琴聲瀰漫的效果。紐西蘭男高音帕迪(Amitai Pati)造型英偉,音色溫暖。溫柔而極具穿透力的音色讓聖方濟的虔誠而謙卑的形像活現眼前。或許是位置問題(台左上方樓座),音量聽來略遜。奧地利男中音費嘉羅(Rafael Fingerlos)以上帝般的姿態在台左上方樓座與男高音展開對唱,是活用音樂廳環境的神來之筆。費嘉羅的歌聲壯嚴而溫暖,可敬也可親。第二幕男聲合唱孔武有力但維持著高貴的氣質,後來女聲加入,音色都是傾向幼細輕巧的,女高音與女低音亦然,一如大多數室樂合唱團,並不追求「大嗓門」。《亞西西的聖方濟》有不少動人段落,埃基貝爾都能處理得宜,例如第二幕接近尾聲由圓號加豎琴合奏的一段美不勝收,圓號表現莊嚴肅穆。終究古諾是歌劇大師,就算是樂團部分許多旋律都寫得歌唱性十足,甚至不時令人聯想到意大利歌劇,也許因為這是一個意大利的故事?埃基貝爾就是有能力讓樂團歌唱——說實話好些樂迷對復古樂團「又快又硬」、「機械式」的刻板印象早應掃入垃圾桶,埃基貝爾與島嶼管弦樂團的表現就是最好證明。
原定的中場休息取消好讓《亞西西的聖方濟》所鋪排的情緒可順利過渡至《安魂曲》,管風琴奏出的間奏讓無須演奏的樂手(包括整個中提琴聲部)返回後台以及讓獨唱出場(別忘了費嘉羅剛剛在樓上演唱),音樂會的氣氛霎時間變成教堂彌撒一般,當下情景像是儀式進行,又一神來之筆。
《天葬》的影像創作人是英國藝術家科利肖(Mat Collishaw),最初意念來自2018年與希臘指揮家庫倫奇思(Theodor Currentzis)的對談,對方邀請他為佛瑞《安魂曲》創作一部可以配合演奏的影像作品,最後由庫倫奇思與Pont Neuf聯合委約。科利肖的太太提議以西藏的天葬儀式作靈感,最終製作了這部設定在經歷浩劫的城市中一幢大廈的影像作品。2020年由庫倫奇思指揮Music Aeterna於德國作世界首演,2023年埃基貝爾在巴黎演出,再帶來香港。《天葬》以「回歸自然」為主題,旨在回應舞台上現場演奏的佛瑞《安魂曲》。的確,佛瑞這部作品一直以重視重返天家的安祥而避談死亡本身的怖慄而著稱,可見從大方向來說創作人對佛瑞作品有是有一定理解。而製作過程中正值新冠大流行,科利肖也不禁加入浩劫意象,回應時代。
《天葬》(影像:Mat Collishaw,圖片由香港藝術節提供)
畫面由一片天藍色開始,慢慢才見到漫天禿鷹盤旋。隨著音樂推進,烏雲密布下,一幢高樓出現,鏡頭帶著觀眾逐一從窗外(禿鷹視角?)到訪不同單位,每一個單位中都有一位家人陪伴的垂死長者。鏡頭繼續推進至垂死者的眼睛,畫面融化切入大自然的畫面,似是垂死者腦海中各式江河瀑布。到了〈上主,求你救我〉,各個家庭開始將包裹好的逝者從樓梯抬到天台,準備天葬。禿鷹啄食,屍骨露出,確有血肉場面但甚為克制,點到即止。〈進入天國〉的畫面再次是藍天上盤旋的禿鷹,但在安祥的音樂下漸漸變成海邊城市景觀,再向閃耀陽光的大海邁進,最後是太空中的地球看日落,太陽消失在地平線,剩下繁星閃耀的夜空,一直停留至謝幕完畢。
《天葬》的意念其實很能與佛瑞的意念契合,而且電腦與實拍影像的融合技術水平甚高。可惜的是箇中的創意交流僅限主題,真正對音樂本身的回應乏善足陳。筆者本來努力記下畫面「情節」,可是到第三樂章〈歡呼頌〉就放棄,因為已可預計科利肖只是將同一手法反覆重現,果然要到了第六樂章〈上主,求你救我〉才有新的「情節」。五個樂章六個家庭(〈奉獻詠〉篇幅較長展示了兩個家庭),僅僅是不同家庭與不同垂死者各自的江河畫面。也許科利肖想表達的是不同的人到了瀰留之際都在走向同一終結?但當五個樂章均為各具個性的音樂,科利肖僅配以調亂次序仍能成立的六段幾近相同的影像,那麼影像在呼應的似乎只是大主旨,不是音樂本身。而以幾近相同的六段瀰留影像填充了《安魂曲》大半篇幅,恐怕觀眾很快就要失去興致。筆者並不是說必須做到畫面隨音樂高低起伏而變化,只是現在的成品未免過於簡單。也許科利肖是希望作品淺白不欲陳義過高而有此設計,但筆者相信觀眾會渴望藝術家可以以更多影像變化帶來思想衝擊。
佛瑞《安魂曲》是埃基貝爾經常演奏也曾灌錄唱片的曲目,可算拿手好戲。〈進堂詠〉樂團以雄厚圓潤的音色確立了莊嚴的氣氛,但仍然富有溫暖的質感。合唱團唱來激情投入,有血有肉。埃基貝爾整體速度偏快,不時讓音樂流露一份壓抑,尤其第六樂章〈聖哉經〉,樂團堅實的演奏帶領合唱團唱出「永恆的光輝」,展現出的是掙扎吶喊。〈上主,求你救我〉的快速更令音樂顯得焦躁不安,恰好為〈進入天國〉的情緒轉折作出最好的對比,而開始唱「震怒之日」時畫面剛好剪接至禿鷹特寫,效果震懾全場。第四樂章〈慈悲耶穌〉由來自香港兒童合唱團的孫信以童聲演繹,勇氣可嘉,但演繹只屬不過不失。費嘉羅的聲線幼細,他的溫暖聲線,更突顯了作品本身撫慰心靈的特質。
題外話:藝術節可否不要用普通話發音為藝術家名字作中文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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