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賞《一個人共舞》的六段獨舞組合演出,雖然感官上屬於藝術創作結果的視聽接收,但深層的樂趣,對筆者來說,來自一連串思維層面燃起的聯想。我感受到參與創作者對當代舞蹈的「可能性」這三個字,持續拷問的熱情。
編舞李思颺在場刊裡撰寫的一段簡潔背景資料,說明了創作的來龍去脈。她從逆轉編舞與舞者主客位置開始,採雙向平等的心態,針對如何開發演出者身體特質的提問,以實驗方式逐步讓各人的新動作累積、發酵,並努力共同尋找扣連一切的答案,利用身體去探索空間。
《可不可以離開地球?》(攝影:Jesse Clockwork,照片由Neo Dance HK提供)
首先出場的余巧兒,恍似追問需要甚麼條件才能讓手或腳和頭分開運動,或同時出現協調的運動。某指定解剖部位(例如頭、身、手、腳)的「不自然」運動方式,及執行動作的張力是她表達的曲式。接著,劉柏康在重複少量變化的鋼琴音樂中玩「象徵性的身體」——西西弗斯重複滾落山腳的意象,是他表達如何探索「自我身份」與「身體移動」關係的主軸。第三位出場的袁澤森,單是利用面部肌肉的張合,已提醒我們動作素材(movement material)的多樣性,加上他音樂節奏感很強的身體,能輕鬆地滲入默劇及雜耍動作,移步換景的故事性彰顯了。
鄺彥璋以貓的日常姿態作為第四段獨舞素材,進一步質問利用人的身體可以模仿或再現「事物」的局限在哪裡。例如,貓兒能輕鬆地用腳掌給自己的耳朵搔癢,但他是人,做得到嗎?貓側躺地板的動作,是特殊的發力方式嗎?模仿的意義是相似,抑或找到超越自己的方法?跟著出場的丘善行也從貼地演出開始,但不是躺。他柔軟的身體,彷彿是被棄於地板的海綿,主動(或被迫猛烈地)吸、吸收、膨脹、擠出,再吸四周的能量,甚至依附於整個空間,像壁虎貼於牆上。最後,來到曾詠暉,第一印象她是余起始片段的首尾呼應,但伸展軌跡減少了棱角,多了武術圓渾的運動特徵;不過,她停下之後再動,則更像丘,身體與整個空間發生的互動彷彿緊扣她的動機。她想吃掉空間給予的力量,與之分離嗎?然而,舞者不再是一個在空間中的身體,可以嗎?
《我的身體是不是等於我自己?》(攝影:Jesse Clockwork,照片由Neo Dance HK提供)
這六段獨舞,鋪墊了我們理解人可以怎樣呈現自己身體的審視點。從身軀的下墜和回復、地板上脊椎的蜷曲及伸展等不同動力狀態,到以一隻手拉動另一隻手或頭的狀況,是把「如何動?為何動?」的研究精神表達出來。這讓筆者想起關於「富舞蹈感的郁」或「不郁」作為編舞方法(dancy as a way of choreographing),即思考「我如何郁動」(how I move)及「甚麼郁動我」(what moves me)之間的調協過程,作為編舞元素的學術討論。(註)編舞是運動的美學,也是哲學。
同樣,開發舞蹈重要的不是成果,而是創作過程。獨舞演出的每一剎那,展現在觀眾面前的,與其說是六個身體分別在跳,倒不如說是一對探索的心在舞動——台面上肉眼看不見的,是編舞與演出者的「思維雙人舞」。帶來一個和參與獨舞演出前不一樣的自己,是《一個人共舞》的編舞願景。
註:Ölme, Rasmus. "Movement material: A materialist approach to dance and choreography," Journal for Research in Arts and Sports Education, Vol. 1(5), 2017, pp. 99.
(文章於《舞蹈手札》同步刊出)
本網站內一切內容之版權均屬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及原作者所有,未經本會及/或原作者書面同意,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