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藝術節在2023年帶來四個粵劇節目,印證疫後藝壇新景象。以往香港藝術節都以大堆頭的名伶為號召(經典陣容見2013年《百年回顧八和鳴》),及至2022年,雖然演出都由新秀擔戲,但仍以名伶經典為宣傳賣點。今年的粵劇節目真正以新掛帥,其中以「首演好評如潮、國家藝術基金2022年度資助項目」為招徠的新編粵劇《畫皮》(精新版)由底氣十足的香港靈宵劇團演出,令人期待。此劇是藝術節重點戲曲節目之一,莫不反映現今香港粵劇界的傳承光譜,以至現代人對傳統戲曲美學的理解和回應,讓二十一世紀的我們思考可以再用怎樣的方式傳承、再現及彰顯傳統戲曲文化。
靈宵的粵劇美學
寫意留白是中國傳統文化精神,戲曲的四功五法及虛擬法度則是體現寫意傳神的主要手腕。是次演出以寫意的戲曲美學為主,但有些場面嘗試以寫實的手法處理,貼近現代人的觀劇體驗及喜好。例如「艷情」一場,講述狐妖媚娘(謝曉瑩飾)勾引王崇文(梁兆明飾),媚娘露肩赤腳與崇文調情,演來頗為生活化。崇文擁抱輕卧襟懷的媚娘作親熱狀,最後雖以小香巾遮臉,但留給觀眾的想象餘地有限。
戲曲藝術的奧妙,在於它善用虛擬手法,帶觀眾遊歷超越想象的假定性時空,表達最真實的情感。台上甚麼都沒有,才是甚麼都有,但假若戲曲舞台的幽歡不能真做,那可怎樣表達呢﹖我想到粵劇《紫釵記》以側寫手法交待李益和霍小玉即晚聯衾;崑劇《牡丹亭》則以花神/堆花舞蹈交待柳夢梅和杜麗娘夢中歡會,都是很好的參考。兩者的共通點,乃編排上都以抽象、精緻和唯美的藝術手法處理。
戲曲旦角的性感,除了展露手腕和小腳,還有關目和神韻。今次媚娘露膊赤足呈現的性感,流於表面,解履、床上躺的介口演起來粗疏突然,期待日後可再加探索這場戲的唯美意識及藝術呈現手法。反觀崇文活生生的心臟、狂僧的臭臭老泥丸以虛擬的形態呈現,主要靠演員無中生有,以虛擬的方法交待「挖心」及「搓/吃老泥丸」這些恐怖及噁心情節,以唯美抽象的手法呈現,已足以令人不寒而慄。
談演出
正印花旦謝曉瑩是位上進好學的年青演員,她師承幾位粵、崑及越劇大師,是本港難得有機會集百家大成的藝壇尖子。從她今次的演出,莫不反映現今部分年青演員從藝時面對的情況。
是次演出文宣指「國家一級演員史濟華與崑曲『武旦皇后』王芝泉之女王蕾則共同擔當導演,為觀眾帶來全新的粵劇體驗。」但綜觀整個演出,與其說兩位導演聯合執導,倒不如說他們是正印花旦個人的戲曲指導,整體在劇本處理和表演風格上,只有謝氏嘗試揉合上海越劇和京劇的優點,並以粵劇的語言表達,其他演員都以各自的方法演繹劇本,亦出現化妝風格不統一的情況。戲曲本來便由伶人主導,「導演」的角色及功能與戲劇、影視行業的理解和習慣亦大不相同。這種各自修行,各有各演的情況,常有出現,只能說見怪不怪。
謝氏師承甚多,見多識廣,但身上的功夫卻未能融滙貫通,表演過於花巧,有時為了展示功架及擺造型而脫離角色。她有時亦會不經意地出現斷戲的情況。例如陳蓉(王崇文妻)有場獨腳戲,成為全場焦點,但她卻意外地被幾條線絮披面,令她頗為著意地在觀眾面前即時整理,頃刻間脫離了劇情和人物。
誠然,謝氏的聲線嬌嗲輕柔,意態嫵媚,演媚娘入型入格,但作為青衣,則欠缺神韻氣派。陳蓉的整體表現未夠壓場,欠缺閨門賢婦的端莊氣度。望她能虛懷若谷,再下苦功,正視及改善發口和發聲(特別是「呀」音)的不足,以她過人的天資及堅毅,當能更上一層樓。
順帶一提,今次演出中,阮兆輝演狂僧自然瀟灑,以乞兒腔演唱,乃神來之筆。他的演出基於技術,又高於技術,是十分難得的示範演出。新秀吳立熙及梁心怡的唱做水準都很高,恰如其分地烘托了整個戲,也是本劇亮點。
靈宵音樂
所謂「七分棚面三分唱」,全劇的音樂及鑼鼓對推動全劇氣氛,極為關鍵。除了傳統梆黃外,此劇多首廣東說唱、傳統牌子曲及小曲都很耐聽,彰顯地方戲曲藝術色彩和文化意涵。其中具蘇杭評彈風的小曲《無錫景》貫穿全劇,最能帶出狐妖惑人的戲劇意象。這首江南神曲早被上海評彈、蘇州評彈及錫劇等地方戲曲改編,陳其鋼於電影《金陵十三釵》的改編本《秦准景》更是深入民心。此曲旋律優美,營造了一抹江南風韻、溫柔旖旎的氣氛。除了演唱版本,也有以主旋律變奏的純器樂曲穿插全劇,成為代表媚娘以至貫穿全劇的主題音樂,奠定全劇的基調。尤其陳蓉被狂僧辱時,再次傳來這曲,乃編導刻意比照「媚娘情挑崇文」和「狂僧羞辱王蓉」兩場的情景,透過的媚娘/陳蓉、崇文/狂僧的一體兩面(首演時媚娘/陳蓉、崇文/狂僧四個角色分別由兩個人分飾),緊扣此劇天理循環的主旨。戲曲一直是視聽雙沉浸的表演藝術,如果丹霄道人的警世箴言也有相應的音樂編排,則令整個演出錦上添花,亦能呼應《聊齋志異》原著的精髓。
藝壇活水
新秀興,則粵劇興。近年喜見香港不少年青演員冒出頭來,其中有幾位同樣畢業於中文系的七、八十後,都自立劇團,既編且演,其中月白戲臺的陳澤蕾(惜近年淡出)、天馬菁莪的文華、吾識大戲的黎耀威及靈宵的謝曉瑩,都是戲行的尖兵新苗。今年香港藝術節擔綱的年青演員及樂師們,可說是香港粵劇的未來,也是未來的粵劇。他們雖屬新秀,但大部分的班身也起碼十餘年,在這樣不明朗的行業能一直堅持,其志可嘉。靈宵的製作屢有新意,與相對固定的藝術班底長期合作,創作新劇,勇於變革,漸成風格。期望未來劇團繼往開來,繼續守護及發展粵劇藝術的核心精神和傳統美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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