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2月
去年三月底應蔡元豐兄的邀請,在香港浸會大學「拉闊文化」的節目裡做了一次線上講座,名為:「Zeitgeist——戲劇的時代精神」。在答問環節,一位同學詢問我對「沉浸式劇場」(immersive theatre)的意見。當日我給了一個比較簡單的答案,實在意猶未盡。今天藉著「藝評筆陣」的平台,可以再續前緣。
同學的問題觸發了我記起曾閱讀過的一篇劇評:於某某演出中,觀眾被邀請對一個問題作出正反的選擇,結果投反方票的觀眾被請離場,引起爭議。讓觀眾積極參與演出的過程是「沉浸式劇場」的要旨,不過如果所看報導屬實,那麼所採取的方法的確過了火位。
以上這種讓觀眾介入劇情發展,有「過程戲劇」(process drama)同屬的風格。至於其餘常見的浸沉方法,是改變劇場或劇院設計,以影響觀眾觀劇時的感受。這種所謂「特定場地」(site specific)的處理方式多由導演主導。上由二十世紀初德語導演Max Reinhardt(他曾把劇場改裝成為教堂以震撼觀眾的心弦),下至1960年代以「環境劇場」(environmental theatre)而聲名鵲起的美國導演Richard Schechner,都是希望把觀眾「運輸」到一個易於接收他們作品訊息的場合和氛圍之中。而區區於2006年為「沙田文化節」編導一齣《當波子蟹回來的時候》,說的是望夫石如何見證沙田時代變遷的故事,用的是在沙田大會堂展覽廳進行「漫遊劇場」(promenade theatre)的方式;觀眾遊離於或被引帶至展覽廳周遭的歷史圖片或文物和不同的戲劇場景當中,彷彿是與歷史的一次邂逅。
《當波子蟹回來的時候》(照片由李衛民提供)
以上三個例子中的觀眾會因沉浸而投入嗎?他們會受到感動嗎?他們會覺得「真」嗎?英國導演James Roose-Evans在他的名著《Experimental Theatre: From Stanislavsky to Peter Brook》中指出,許多劇場實驗先鋒的作工,就是試圖改變觀演關係來增加他們作品的感染力。因為資源關係,近代這些實驗都在小劇場或黑盒子中進行。根據Roose-Evans,無論許多導演如何搜索枯腸、演員如何力竭聲嘶,坐在一旁而觸手可及的觀眾依然無動於衷,著實使到藝術家們為之氣餒。也是根據Roose-Evans,「貧窮劇場」(poor theatre)大導演Jerzy Grotowski的引退與此也不無關係!
這裡,我可以再舉兩個例子給各位參考,一個成功,一個失敗。話說數年前舉辦的「小劇場藝穗節」來了一隊台灣的實驗劇團,據報他們的演出十分大膽,性、裸露、暴力兼而有之。近距離的演出當然逼迫著觀眾,讓他們感到不安。到了高潮,一名女性角色將要被強暴了,就在千鈞一髮之際,台燈驟滅……除非是色情演出,舞台上不可能有真實的強暴!大約九十年代初,我到藝穗會觀賞澳洲悉尼實驗劇團「The Sydney Front」的演出《唐璜》(Don Juan)。甫走進樓上小劇場,便見到門口有三個全裸的男女演員坐在像犯人欄的平台上,擋著他們的欄杆上都是有刺的鐵絲,可是這些鐵絲仍然攔不住他們對每一個入場觀眾從頭到腳的打量,他們對觀眾的邪淫目光和挑逗神情,侵犯著每一個觀眾。當欄杆驟然升起,他們走到觀眾當中的時候,眾人都倒抽著涼氣,退避三舍。劇目雖然叫《唐璜》,卻不大根據原著故事發展,只是極盡官能刺激的能事……到了某個時刻,全場燈光突然熄滅,那裡沒有出路牌和照明,小劇場登時投入一片漆黑之中。在驚叫四起之際,說時遲,那時快,我本能的一個箭步退到牆邊蹲下;我心想,如果有人對我侵犯,我會奪門而去!
其實,一部戲劇是否足以觸動觀眾,不能光靠風格、劇場形式或是採用其他技巧;寫實主義極其量也只能夠「寫實」、「肖真」,因為藝術永遠都是「偽術」。無論是舞台、電影、電視和VR的觀眾,都應該知道這一點,而約定俗成地帶著一種姑且信之(a willing suspension of disbelief)的心態觀劇。可是,當戲劇的表達到了伊底帕斯因罪責自己有眼無珠而挖盲雙目、唐滌生為拜師心切而可以喝下有南海十三郎痰涎的一杯茶,我們便動容了,因為戲劇使我們相信人可以到達如斯情操和境地,因為我們覺得「真」!
「真」的追求應該是藝術家和觀眾的共同目的,否則,劇場只會變成娛樂場所。然而,存在於不同戲劇媒體內的「真」比比皆是,有時候出現在某一個時刻,當然也會是戲劇的整體效果與觀感。以下,且讓我再列舉幾個例子來說明:
中英劇團《我係香港人》宣傳海報(由劉小康授權提供)
1. 《我係香港人》,1985年舞台劇,由杜國威和我編劇。這個劇的一位無名英雄是音樂人Hugh Trethowan(喬.芝達雲),除了作曲,其實劇中歌曲的英文歌詞也是出自他的手筆。話說第八場〈麥督之治〉的主旨是捕捉香港在七十年代成為一個現代都市的成就。當「中英劇團」的六名演員作出不同的形體動作時,Trethowan一邊按著琴鍵一邊唱出一首《香港之歌》:
Hey, hey, hey you must look carefully,
Hey, hey, hey you must listen.
Everybody praises, this happy little paradise.
Mecca to the money man.
Energy and fried rice.
And the tourist meets the people through the money that he spends.
He only sees the culture from behind his Nikon camera lens.
He never sees the crime and the opium dens of 香港.
Hey, hey, hey you must look carefully,
Hey, hey, hey you must listen.
This happy little heaven, this happy little hell.
Another day another dollar and all is well.
Everybody just working for today.
Tomorrow is a long long way away.
Business as usual. Come what may!
Don’t think about tomorrow, tomorrow never comes.
Better make quick cash, better make large sums.
And the culture disappears from behind its fragile shell.
Drunken masks disguise the overcrowded buildings as they swell.
Someone’s looking happy, but it’s difficult to tell.
Hong Kong!
Hong Kong!
這是一位外國人對八十年代中期香港的一種觀察。Trethowan的歌詞,配合著音樂的力量(可惜本文沒有附帶sound track),給予香港一個時代的言簡意賅的總結,使杜國威和我坐在排戲間看得熱淚盈眶。
2. 《Death of a Salesman》,1985年電視劇,由Dustin Hoffman和John Malkovich主演。這齣膾炙人口的作品似乎無須介紹,但不得不提接近尾聲的父子在廚房吵架的經典場面。推銷員Willy Loman因為不忠行為被大兒子Biff撞破而耿耿於懷,而Biff亦離家出走至一事無成,但他始終心存忠厚,沒有向母親拆穿父親的虛偽。Loman卻一輩子地心存介蒂,與兒子的矛盾日深。劇情發展到父子大吵大鬧之際,Biff衝向父親,Loman便以為兒子要出手動粗,於是雙手護頭,跌坐在椅上。誰知Biff卻抱著他說:「爸爸,請你不要這樣下去,因為遲早會出事的!」(他的意思是希望父親放棄假大空的做人心態和生活方式)說完之後,閉著眼睛帶著淚的Biff/Malkovich吻了父親面頰一下,然後頹然而退。這個處理我未曾在其他舞台或電影版本中見過。但無論這是導演的決定,抑或是Malkovich的演繹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兒子吻父親的一剎那,我的心融化了!
3. 《Amarcord》(港譯:《想當年》),1973年電影,Federico Fellini導演。意大利文「amarcord」的英譯意思是「I remember」。這是Fellini半自傳式童年回憶的電影,被譽為他最偉大的作品:一年周而復始的喜劇模式、對教會和意大利三十年代法西斯的調侃、意大利人的熱情、一家人的悲歡離合、青少年的性幻想、古怪離奇的人物和情節,組成了這大師對生命的一闋頌歌,既使觀者心中產生洋洋暖意,又提供了無比的觀賞樂趣。對本地觀眾而言,它的異國情調並不會不引起共鳴,反而既真且幻,值得向各位推介!
電影劇照,左起:《Death of a Salesman》、《Amarcord》、《Brazil》(網上圖片)
4. 《Brazil》(港譯:《妙想天開》),1985年電影,由Terry Gilliam導演,Jonathan Pryce、Robert De Niro、Michael Palin等主演。這套比較被港人忽略的出色電影的背後,是英國「Monty Python」的創作班子,還加上一個Tom Stoppard,因此異想天開,匠心獨具。至於藝術家如何以一套悲喜劇的手法來述說一個抗衡獨裁政權的故事?甚麼是「敗中求勝、勝中必敗」的悲喜劇原理?為甚麼劇名叫《Brazil》?為甚麼子烏虛有的故事卻又這般真實?且讓我賣個關子,請有意的讀者順藤摸瓜,探求下去吧!
說了這麼多,我們可以對沉浸式劇場蓋棺定論了嗎?似乎不可以,因為沉浸劇場方式層出不窮,效果有異,加上觀眾來自五湖四海,每人反應又各有不同,所以是很難一概而論的。不過,無論如何,當一位觀眾參加「黑暗劇場」的話,絕對視覺的隔絕反而可能打開了他的心扉;如果一位觀眾參加「互動劇場」,他所作出的每一個選擇,甚或打開實驗劇場裡的每一道門的時候,他將要承受自己決定的後果。看官,這豈不正是碎片化後現代社會的寫照,或者個人主義的極度表現嗎?如此看來,這類型的沉浸式劇場倒是具有相當的時代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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