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樓》——當之而無愧:若無此樓,何以為天下;既無天下,又何以為第一?
文︰鄭樂希 | 上載日期︰2023年2月1日 | 文章類別︰藝術寫作計劃學員評論

 

《天下第一樓》(照片由香港話劇團提供)
主辦︰香港話劇團
地點︰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
日期︰4/12/2022 2 :45pm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天下第一樓》立意之深,格局之恢宏,早已不容置疑。何冀平女士筆下生花,猶成萬鈞之勢,或雕龍刻鳳,或輕描淡寫,或論人世珍味,或喻世態炎涼。難怪曹禺先賢也對此讚不絕口,連看五遍仍意猶未盡,當中確不無道理。

 

單論此劇之命題,已教筆者為之震撼。敢以「天下」著稱,且論「第一」,唯恐當世已無敵手。遙想筆者初聞「天下第一」此詞,乃於金老之書。一句「降龍十八掌,天下陽剛第一」,教多少練武之人如痴如醉,一句「武林至尊」、「號令天下」又教天底間多少人為之瘋狂。故《天下第一樓》之名,早於觀劇之先,已為筆者帶來不少期許。然於觀劇之後,卻又覺並不盡如筆者所料,猶有另一番見解。

 

筆者曾閱此劇之原著劇本、一九八八年北京人藝所演之版本,及是次香港話劇團所辦的《天下第一樓》。然對是次演出版本之反饋,坊間可謂眾說紛紜。有謂拿捏失當,與原版有所不符,有謂氣派恢宏,其勢磅礡。然筆者卻甚喜歡是次香港話劇團演出之版本。

 

觀感之澎湃,來勢之洶洶,連綿而不斷。言或尚有盡,其意似無窮。司徒慧焯先生執導之功架實應記一功。加之謝君豪先生本就自帶一番威嚴,即使反角當面對質,仍處變不驚,置若罔聞。輔以恰到好處的配樂及視覺立體的雙層舞台設置,可謂聲勢浩大,實為話劇團歷年之一大製作。全劇節奏緊湊,毫無冷場,演出長達三小時仍教人樂在其中,為筆者始料未及,實為讚歎不已。

 

然筆者之所以提及此劇之觀後感「眾說紛紜」,皆因部分曾閱劇本或人藝版本的觀眾,或會有失所望,特別對於盧孟實一角之選角,及語言運用之效果。筆者雖同意是次演出,確與原劇本和人藝之首演有所出入,然筆者卻不敢盡然苟同。

 

盧孟實一角於原劇本中,歷盡人情冷暖,窮其一生,命運終不過為人所攥,忽高忽低,不由他想。後歷變故,為人所迫,只得解甲歸田。閱盡世態炎涼的他,黯然離開「福聚德」,並以滿腔不甘的愁緒,寫下「好一座危樓,誰是主人誰是客;只三間老屋,時宜明月時宜風。」這對驚世聯子,繼而落下令人同情、惋惜的結局。

 

而人藝的版本則近乎完美地演繹了此層意念,故以此為準則下,劇中部分舉動無疑是不恰當的。如:謝君豪先生所演的盧孟實,不費吹灰之力就將一切難題迎刃而解,似乎所歷一切於他而言,不過小事一樁,並未 讓他陷入苦思之中。歸根究底,或源於謝君豪先生之個人魅力,早已蓋過盧孟實這個寓意「失敗之人」的角色。故該角色應有的頹然落泊之感,未能如願呈現人前。觀眾於舞台所見的,不過是運籌帷幄,游刃有餘的謝君豪先生,而非原劇本中的盧孟實。加之落幕之際,盧孟實又瀟灑脫下外衣,似乎並未過多留戀。然諷刺的是,若他身上的外衣,象徵「福聚德掌櫃」之身分,那謝君豪先生沒有過多留戀的演繹,又是否暗喻劇中的盧孟實,也認為放下「掌櫃」之身分着實並無不可?

 

然而,這也正是此劇的玩味之處。筆者原來也認為謝君豪先生過於強勢與瀟灑的演繹,是此劇的敗筆之處。然於落筆撰寫此劇評之先,偶閱一文講述曹禺老院長握着何冀平女士之手,一再追問她結尾的對聯其意為何,何女士言簡意賅地回答:那是她對人生滄桑的感悟。

 

這不禁讓筆者憶起盧孟實於落幕之際的所思所想。盧孟實結尾時脫下外衣的舉動,是這次話劇團版本獨有,在原著劇本與人㙯版本均是沒有的,但於筆者再次回想之時,驚覺比起不甘與無奈,盧孟實那時所感,或許更多的是瀟灑與放下。他為客多年,已然深諳「既無他義,何必一爭」這個道理。在筆者看來那並不是妥協,而是釋懷。比起滿腔不甘,或許瀟灑而來,拂袖而去,更貼合盧孟實的角色設定。

 

故此,是次演出之選人,於筆者看來並無不妥,反而別出心裁,能喻另一層面之意象。再者,雖是次演出採用廣東口語,並未依從原劇本之國語對白。然而,其中雖偶有夾雜形容食材的長篇敘述,卻仍毫不突兀,國語翻譯至廣東口語後的對白,行文流暢而不改內文之意,具畫龍點睛之韻,難度着實不少,值得一讚。

 

然其中稍嫌不足的是,克五於此劇之着墨或些許過火,以致令其餘角色如:洛英(即原劇本之玉鶵兒)的描畫過於淺白,未能深入民心。而作為此劇之女主,也是整個福聚德,唯一「不在其位,亦擔其憂」,且真正理解盧孟實的紅顏知己,她理應,也值得更多的表演空間與人物建構。

 

當然,筆者也並非否定克五存在的價值,畢竟克五貫串全劇,口中一句「五爺我是吃一隻,帶一隻,那鴨架子給我送家去!」亦必成千古絕唱。諷刺的是,作為唯一歷盡大起大落,家財散盡,卻仍能「安然無恙」、「坦然吃鴨」的人,想必也可謂「天下第一人」了。然而,要比諷刺更令人省思的是,克五這個「又食又拎」,明面上「拆」盧孟實「台」的人,難道又不正與「台底下」的某些角色不謀而合?故於原劇本中,最惹人生厭之角色誰屬,編劇何女士似乎早有定案;又或克五這一角色,本就為襯托那些反角而生。

 

故於筆者看來,克五無疑為盧孟實徒添不少麻煩,但比起興風作浪,隻手遮天之輩,克五又似略敗一籌,最多,也只屬一「小反角」,未至惹人生厭至極。然筆者卻認為是次演出的克五,數以瘋癲的狀態呈現於人前,雖仍貼合原劇本之人物設定,並無不當。然卻未見能深化角色,並無塑造角色形象之用。久之難免讓人心生煩厭之感,著實略有失色。

 

雖此劇並非完美之作,然於筆者心中仍評價甚高,洵屬佳作。容筆者稍借劇中修鼎新「沒有不散的筵席」之話,天底間的筵席確無「不散」之道理。不論酸甜苦辣,人生百態,也終不過如此。或許是主是客,乃至「散席」方能得知,又或始終皆無從得知。然而,眾人皆知道「天下第一樓」這「樓」中所演的,或許不是一場盛宴,也不是盛宴散後的唏噓,而是天底間千千萬萬盛宴散後的寫照。

 

筆者一直認為「天下第一樓」的「樓」,不過是一實寫之物,為此五字中最無分量,殊不知它才是此命題的重中之重;又以為「第一」意指此「樓」的特別之處,殊不知「天下」又竟比「第一」來得特別。

 

「天下第一樓」於筆者看來,或意指「普天之下,均當以此「樓」為第一」。只是不為人熟知的是,若無此樓,何以為天下;既無天下,又何以為第一?

 

天下第一樓,當之而無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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