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冀平成名作《天下第一樓》在香港第二次公演，22年之後，搬演劇團從春天實驗劇團變成香港話劇團，但作者說劇本一字未改，但時代已變、導演已變、演員已變，除了歲月還未帶走的老一批擁躉外，觀眾中也新進了很多90後和千禧後年青的一代。最重要的是香港情懷已變，品嚐的口味也變。場刊說導演司徒慧焯用了很多現代手法去處理這個京味甚濃的傳統故事。但除了導演手法外，觀眾年齡層的變化，也應該令劇場的互動出現不少的分別吧。
《天下第一樓》已成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的經典作品之一，地位與老舍的《茶館》和曹禺的《雷雨》並駕齊驅。何年青時有意讓作品向《茶館》致敬，以三幕劇結構，一個定點，幾個人物寫一個縱橫大時代的小故事。《天下第一樓》名字雖大，但就仿若一所小區平房，跟《茶館》的名字雖小，卻梁高廊深。無論歷史視野，時代胸襟都有鴻溝之別。炫目耀眼的烤鴨八寶、滿漢全席和金雕玉琢的堂子菜，跟歷盡滄桑的老人感悟和沉穩的筆觸又如何能相提并論！
第一幕發生在1917年至1920年，寫張勛復辟時代，除了見到拿剪辮，留辮作為簡單的話題外，很難看到劇中主要人物對時代的巨變有何感應。對帝制興廢這個重要話題的想法，就好像世界杯期間，不論球迷與非球迷的話題，都離不開美斯如何捧起大力神杯圓夢的主題；更何況北京這個天子脚下的古城，人民最愛對政局興衰議論紛紛。編劇如此蜻蜓點水般就將一幕幕重要的歷史片段帶過：五四運動，火燒趙家樓就好像跟第一樓的北京人民全無關係。
第二幕寫1920年至1928年，共產黨成立、孫中山之死、軍閥内戰，國民黨北伐成功， 也一樣沒有影響第一樓主人和賓客。第三幕到了1928年，甚至連北京降級成爲北平市，國民黨對共產黨的殘酷殲滅，也一樣看不到對這座所謂天下第一樓造成任何轉變。編劇拿著由1917年至1928年這十一年宏大的歷史背景，寫一座號稱「天下第一」的酒樓，我們既看不到天下的氣概，也感不到大時代的危機，平白地浪費了這個宏大的歷史光譜，劇中看到的是小眉小目的商業爭鬥，家族内的傾軌。小故事，小人物，但他們除了很懂吃鴨、堂子菜、唱幾句不倫不類的京戲之外，就完全不知道時代的顛簸，民生的疾苦。編劇不多寫時代轉變對角色的影響，是忽略，還是故意如此呢？
福聚德的烤鴨和很多北京的傳統美食對香港人——尤其是年青的一群，實在太遙遠。儘管編劇花了很多心思搜集資料，演員以流利的表達能力將流水般長的食物名稱和製作程序如數家珍地搬出來，觀眾就是連看字幕也來不及，比起贊嘆，沉悶好像來得更多。天下第一樓的昔日繁華總會引起香港人的遐思，「東方之珠」的美名、美食之都、購物天堂等美好的記憶都會令香港人繾綣回腸。福聚德的烤鴨再香脆，又怎會勝過蓮香樓八寳鴨的豐富多彩，蘿蔔絲酥餅再可口，又怎會比炸兩令人垂延三尺呢！
百科全書般詳細的食譜可能對一些上了年紀的老饕吸引力無窮，但對於年青一代，甚至如我輩對京菜毫無興趣的人來説，就是一些過分浮誇和離地的賣弄。劇本以三幕訴説清末到民初十一年間的故事，以宏大的歷史背景做襯托，的確增加了故事的厚度，一間酒樓興衰與時代起落扣上關係立刻變得分量重了很多，不過當歷史與角色之間關係疏離，這種歷史感就會變得很單薄。幸好，劇中還會側寫封建的階級觀念，對五子行業的歧視，軍警的貪污，這些文化並未有因為辛亥革命而出現很大變化。天下第一樓就好像五千年的古囯，岌岌可危，「老百姓當家」仍然是口號多於信念。盧孟實的改革只能短暫解決危樓的困局，清末的主人仍是皇權貴胄，民初的主人就變了專橫軍閥，人民總是長當過客。
雖然說司徒慧焯用現代手法去處理這個經典的傳統劇目，但很多地方都覺得他非常尊重原著，並且懷著敬虔的態度老老實實地交待故事。他也做到應該做的：舞台簡潔，前堂的空間，樓梯和閣樓廂房的靈活應用，大大增加了舞台的立體感。店小二上菜時利索的流動穿插，台前台後的呼喊和應，糅合了傳統戲曲的走圓台步法，充分顯示了酒樓的繁盛和熱閙。舞台的設計簡單而有深意，第一幕的平房為主體，到了第三幕台側出現一道高門，烤鴨爐也由第一幕的一個增加到第三幕的三個，反映酒樓十年間的擴張成長。但福聚德的擴張，同時也是危機四伏，債台高築、太子爺密謀奪權，加上偵緝隊步步進逼。背幕的樹圖隱喻，意味深長，令人想起《阿凡達》納美族的靈魂之樹，也代表了第一樓的歷史興衰，電子綫路的閃動也可以令人想起歲月的流動和文化的交替。觀眾必須沉思但也未必想出究竟；這應該是導演的最現代的處理吧！
很喜歡黃慧慈演洛英 （原著劇本上的玉雛兒）時在舞台上邊說話的巧妙移動，周旋在一班仗勢凌人的食客和偵緝部隊中，既顯出洛英的老練靈活，也通過這群蜂狂浪蝶的無賴行狀，訴説風塵女子的悲哀一面，不過黃的風霜感應該可以多加强點。謝君豪在舞台上的星味和氣度成功地使他駕馭盧孟實的角色，但强大的氣場背後又好像少了一點真實感，星味蓋過一切，與洛英兩個人的感情醖釀嚴重不足，編導的處理較爲粗疏平面，很難打動觀眾。盧孟實雖然是主角，但仍然是一個血肉之軀，他有敏銳商業頭腦，有賭徒的性格，是一個典型的商界強人。爲了生意，他會不擇手段——以沙代麵粉、代大洋充撐場面、賄賂和收買人心，對夥計總是有情有義，也有為五子行翻身的豪情理想；謝君豪高度拿捏了盧孟實的不同層次，但不算完全精準。
余翰廷演的常貴非常很用心費力，卻給人有點太年輕、太斯文，「五子行」的感覺不太濃烈，所以説服力稍微不足；常貴一生忠於自己工作，盡心盡力為老顧客服務，終卻逃不過世俗的階級歧視，不能為兒子爭取到去一間正常店鋪學師。高翰文的修鼎新有足夠的儒雅和瀟灑，但人物本身的性格比較單薄，發揮很有局限。反而申偉強的王子西較為入戲，説服力較强。不過演繹表面嬉笑，内裡精明的王子西，申不是全部到位，演老年時期也有點牽强。葉進的羅大頭演得比較外露，演繹這個保守、自大又自卑的烤鴨掌舵的内心世界表現未完全到位。唐氏兄弟以劉守正演的大哥比較到位，劇中人物眾多，但演出平穩，群戲配合流暢順滑，亦能配合整個劇情的發展，但整體驚喜欠奉。
劇中三個主要人物的故事其實各有缺陷，盧孟實用了十年時間為福聚德翻了幾番，蓋好大樓，還清債項，更在天津開了分店，但劇本卻只以暗場去交代，無法凸顯盧的商業奇才一面；羅大頭犯錯纍纍，甚至公開詆毀盧父，盧卻沒有展示他的狠辣和原則；對洛英空有甜言蜜語，卻缺乏真正的情意表達，也令人對這段感情的交待感到失望。輕易給兩個平庸的紈絝子弟弄垮，也顯得盧這位商業奇才不過爾爾。常貴應該是一個八面玲瓏的老堂頭，看懂顧客的眾生面貌，但竟好像看不透世間炎涼。修鼎新是飽學之士，卻只當了一世的高級傍友，才學見識再好，也只是飲飲食食，爲主人獻計籌謀。正因為劇中主綫人物有各有多處矛盾，令到故事的邏輯性較弱。
劇中的主要矛盾是福聚德繼承人唐氏兄弟密謀奪回掌控大權，可惜編導沒有詳細鋪排，削弱了盧孟實面對内憂外患的壓力。以盧的精明縝密，見慣風雨，怎會輕易敗給兩個碌碌無能的世襲子弟。但按實情來説，即使盧為了酒樓付出如何巨大心力，亦取得驕人成果，但盧怎也是沒有理据去跟唐氏兄弟爭產。就算在現代社會裡，行政總裁再豐功偉績都只是打工仔一名，生意始終是老闆的，誰是客人誰是主，根本毫無爭辯機會。如果引申到國家的層面去，江山主人誰屬，是君王還是人民，弄清楚主客，便無從爭論，可惜現實往往不是！
《天下第一樓》本身就是一個京味十足的故事， 劇中也嘗試表現出一些京味，除了食物的名稱、做法、還有幾句京劇，劉守正較為像樣，但陳建豪的孟四爺就有點牽强。將一個京味十足的故事搬到香港，本來就是吃力不討好的事，硬要幾位南方的戲劇演員去唱京劇，就像讓我模仿美斯的魔術脚一樣，白幹之外還有反效果。但不得不讚是劇本的粵語化做得頗爲成功，將京味十足的台詞改成地道的粵方言，令整個表演非常流暢地完成。不過，香港本身就有很多位高樓危的故事，香港話劇團不如多去挖掘一些本地名樓，一樣可以反映亂世，一樣可以寫出人生五味。對香港來說，由其是年輕的觀眾，福聚德再好都只遙遠的高樓，是貴客而並非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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