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鬧的福聚德,無根的「天下第一樓」——觀《天下第一樓》有感
文︰鄺英偉 | 上載日期︰2023年2月1日 | 文章類別︰藝術寫作計劃學員評論

 

《天下第一樓》(照片由香港話劇團提供)
主辦︰香港話劇團
地點︰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
日期︰4/12/2022 2 :45pm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在《天下第一樓》的末尾,警察來到福聚德,藉要求掛旗敲詐一點小錢。二掌櫃王子西問又要掛甚麼旗。警察說:換甚麼掌櫃就掛甚麼旗,更教訓了王子西一頓。

 

究竟,警察要福聚德掛甚麼旗呢?舞台上,王子西沒有把旗張開,觀眾未必把這小節放在心裡,但必然會記得,這呼應了劇首警察曾來要求掛龍旗。

 

這是劇中第三幕,時間是第二幕的八年後。第二幕則是在寫明1917年的第一幕的三年之後。故此第三幕按時間計算發生在1928年。該年六月,國民革命軍北伐成功,進佔北京,北洋政府的五色旗改為國民政府的青天白日旗。看來第三幕距第二幕八年,不是任意的決定,而是必須要接到須換旗的1928年,才可首尾呼應,警察也可對王子西說出似在為本劇點題的一番教訓(大意是無論張三李四誰當掌櫃,也得烤鴨子;不論誰當主子,也得吃鴨子)。

 

然而,第三幕幕啟時正值新年,趕走了盧孟實後,還要有半年時間才要改掛旗幟啊。但除了對歷史事件有所執著的觀眾外,大概誰也不會太在意年初和年中的時間差距。

 

其實,歷史事件對《天下第一樓》重要嗎?

 

不同於老舍的《茶館》——《茶館》的三幕具體對應三個歷史時期,不同時期的歷史狀況不單穿插在劇中,更影響了劇中人物的行動抉擇,《天下第一樓》則僅披著若隱若現的歷史外衣,只有第一幕明確地說發生在1917年,因為張勛復辟的背景可帶出掛旗以及克五出場,然而就僅此而已。三年後的第二幕沒有特別的歷史事故,末代皇帝打電話、前清御膳房執事和總統府副官相遇,只是某種花絮和噱頭。至於北伐對於北京人有甚麼影響,第三幕更沒有片言隻語。《天下第一樓》內的眾人似乎比起貼上「莫談國事」的茶館中眾人更不關心國事。除去了歷史的外衣,《天下第一樓》絕對可以是一齣發生在現代的劇,那當然會是味道很不同的劇。

 

劇作者顯然不甘心將劇的焦點局限於某所烤鴨店內不同人物的恩怨榮辱,而是著力把格局撐大。劇名可說明了這點:全劇沒有一個地方指涉「天下第一樓」,但藉劇名,會讓觀眾產生無根的想像——這並非講某個餐館的故事,講的是 「The Restaurant」——一座或可象徵家國,有普世意義的樓。

 

很可惜,雖然戲中的人物枝葉事件俱十分豐富,個別場面相當精彩,但是主要情節卻很簡單,不過是個外姓掌櫃力克難關,振興業務,最後遭少當家阻撓而失敗的故事,似乎及不上「天下第一樓」那麼大氣。要撐大格局,我們便看到作者的介入,把細節煞有介事作點題性詮釋。警察教訓王子西便是一例,本來是談誰掌權,卻藉著講烤和吃鴨子,哲學性地拉上中國人的「本性」,頗不像個普通警察說的話。更明顯的,是借修鼎新醉酒,談鼎字的典故以及一國一室一樓的掌勺要務,說得刻意,但和前後劇情毫無關係。他的話很方便劇評人引用,卻難以打動觀眾(台上演出時,觀眾沒看字幕難以聽得明白,但是看了字幕也不易讀得明白。難為高翰文演得愈落力,愈似孤獨地對牛彈琴)。作者最出色是併到一副好對聯,「好一座危樓,誰是主人誰是客?只三間老屋,時宜明月時宜風」,既含蓄又有文采,點題式為全劇收結。但是略加思想,便會發現對聯表達的不過是看盡滄桑世事的老生常譚,對於經歷跌宕人生遭遇的角色來說(例如一生忍受委屈,鞠躬盡瘁,沒使用價值時卻給老闆棄如敝屣的常貴;因抄家淪落,由跋扈貴族變為無賴流氓的落難王孫克五),若把他們的經歷化約做「沒有不散的宴席」,似乎簡單得有點粗暴了。

 

儘管劇本積極經營寓意,但這次香港話劇團的演出,看來著重講故事多於談寓意。舞台上出色的場面調度,把原已十分豐富的素材炒成熱鬧討喜的一道大菜。演員的落力演繹亦是觀此劇的趣味所在。不過有點可惜的是,焦點角色盧孟實(福聚德請回來的外姓掌櫃,謝君豪飾)出場時氣場很大,事事成竹在胸,風采壓人;然而直至完場,盧還是那麼高大剛強,看不出思想起伏,性格發展,除了外觀形象,觀眾對這個主角是個怎樣的人還是頗為陌生。

 

例如結局時一向和盧抬槓的羅大頭給偵緝隊發現私藏大煙,將給吊起來示眾,但盧孟實扛起了責任,跟偵緝隊交代去了。因為羅大頭將給枰杆吊起,喚起了盧孟實對當年父親受辱的怒憤。這場的盧孟實其實很難演。如果盧只因條件反射而挺身而出,盧就是個完全的偏平人物。但如果結合之前唐氏兄弟打算取回福聚德的管理權,準備把盧孟實攆出門的事件,盧孟實咽不下這口氣,又見到羅給不當對待,遂自毁地為自己的「敵人」「犧牲」,他的作為就顯得有點悲劇性。可是,這重要一場的處理似乎太急了。盧孟實彷彿沒什麼猶豫便為羅大頭出頭,不單盧孟實像不用思考,連觀眾也沒給機會思考。時仍嚴寒,盧隨偵緝隊離開時反而帥氣地脫下大衣,倒讓觀眾留下深刻印象。謝君豪對盧孟實的演繹,外觀比起內心好像更為重要。

 

香港話劇團對本劇的最大改動是尾聲一場。掛對聯原是劇中情節,原本故事完得低調,充滿無奈。香港話劇團卻把這一場高調呈現。吊起超大對聯,福聚德兩代掌櫃言笑晏晏再度出場。盧孟實(謝君豪)的出現是讓觀眾興奮的(原劇本則是他無聲隱去)。但這不是情節的一部份,而是用華麗甚至不現實(老掌櫃早已去世)的方式將一個表演 (show)收結。導演放棄了單單用對聯文字讓觀眾產生聯想,把劇場故事連繫歷史人生;卻使用了奇觀性的舞台佈置(包括那棵黃色大樹)衝擊觀眾的眼睛。這效果等同宣告,《天下第一樓》不過講了個福聚德的故事:有所烤鴨店,當中人物離離合合,還有個自信滿滿的掌櫃,現在故事結束,大家不必對劇情過度詮釋,可以各自領會,滿意散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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鄺英偉